04
大伯还用他的独特方法抓到过麻雀,用线套住细细的脚给堂弟和小林三姐弟玩,也帮他们截住过麦草堆里的老鼠,剥了皮丢在火堆里烧了给他们吃,小林记得他们都吃得很香。这两件事,后来被他两个弟媳知道可没能得到她们认同,她们认为老鼠那么讨厌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给小孩吃!至于小孩如果用右手抓握过麻雀,据祖辈流传下来的说法,以后读书写字尤其拿线穿针时手会抖,她们很是担心。
小林的婆婆,一个农村老人,没有显贵的子孙,晚年的清苦简朴可想而知。好在有小林干姑母,逢着过生可能送她几只鸡蛋,遇上过年必定给她一长块肋条肉,某一回可能还会送她一只生蛋鸡。比起欠着人家钱和粮食,庄稼又经常没人家地里的长得好的小林家,生活还略微好了那么一小截。
老人的几个孙儿孙女却经常不放过她。
二伯父家的两个堂姐年岁大些,比小林们懂事。小林姐弟三个和正华年幼,没事总爱去婆婆屋里,望望悬挂在灶孔上方的那块诱人的猪肉。那块肉,婆婆早把它制成颜色好看的干香的腊肉,因此也就愈发的诱人。或者拣起鸡窝里才从母鸡屁股滚出来不久,还带点儿母鸡体温的鸡蛋,你爱不释手地抚摩一会儿,他又拿过去握上一阵,嘴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童言稚语。诸如母鸡真可爱呀,鸡蛋好光滑呀。婆婆看见总会担心地说一句:“背时娃儿些,拿来拿去,落到地上打坏了哪个都吃不成!”她就把鸡蛋拿过去,打开柜门,小心地存放到她那个宝贝花布口袋里面。
接下来,四个小孩像专家一样,很得劲地讨论一些话题。比如是蛋黄好吃还是蛋白好吃,什么样的母鸡生红壳蛋,什么样的母鸡生白壳蛋,母鸡生蛋痛不痛之类。对母鸡生蛋痛不痛,他们辩论得最认真。看法有两种:不痛——母鸡高兴都来不及,鸡蛋一生出来它要哥哥哥哥唱好久呢。痛呀——鸡蛋一生出来它就姑姑姑姑哭好久呢,像我们人生娃娃一样痛的。争辩激烈,谁都说服不了谁。有时又像哲人一样严肃地思考:为啥子我们家从来不养鸡呢?问这个问题的,当然是小林姐弟中的某一个或两个。正华家几乎一直养鸡的,虽然也不多几只。小林是老早就不问这个问题了。从父亲母亲的争吵语录里,从碗里喝的面糊糊有时很稀、有时还会断顿,小林就找到答案了——人都喂不饱,哪有余粮去喂鸡?
一帮小家伙有事没事往婆婆屋里钻,婆婆当然看透他们那点儿心思,遇上她吃好的,她总是从她的碗里夹几筷子一一送到他们嘴里。四个小孩,每人一筷子或两筷子,不偏谁向谁。偶尔,婆婆也大声抱怨:“两口子要是勤快点儿少吵点儿,哪得娃儿那么造孽(可怜)哟。”小林明白婆婆当然不是在说正华的父母亲。
小林的母亲一直在为怎样改变贫穷动着脑子。她借助一位在乡法庭工作的远房亲戚的关系,利用计划价与黑市价间的差距,悄悄做些小生意。比如盐巴、白糖等,从公家那里买过来,赶场天就转卖给了需要的人。挣得几个小钱后,东家西家踏遍亲戚的门槛借来粮食,硬是请来工匠把小林家外墙上有了裂缝的老屋推倒,在原址上新筑高大宽绰的土墙瓦房。
小林家的老房子与二伯父家隔一道墙壁,当地人称之夹壁房。那道墙壁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墙壁,因为它是用拳头粗的圆木支撑、中间用粗大的竹片编扎好后外表糊上泥巴而成,完全不隔音的。在原址上砌房,要保证房屋不比原先狭窄,小林家必须拆掉那面不隔音的公共墙,把它也筑成土墙。这样一来,二伯父家的灶房在此期间基本上就得失去房屋的封闭性。这事落在谁家,谁家人的心里都可能郁闷。建房一家若不能小心谨慎地沟通处理,就难免产生矛盾。果不其然,争吵不止一次地爆发在两妯娌间。小林他们住进新房子老长一段时日后,两家大人之间的疙疙瘩瘩才慢慢地慢慢地溶解在岁月的烟尘中。
6周岁小林开始背着弟弟牵着妹妹上幼儿班。婆婆空闲时,可以让弟弟留在她身边,其他时间小林都得把弟弟带到幼儿班。
生产队集中开会的地方,队里人叫它保管室。这里有生产队面积最大的晒坝。晒坝西面北面各有一排房子,里面存放着属于生产队的各种公物。保管室就是因此而得名。在西面保管室背后还有两间公家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生产队的幼儿班教室——说它是托儿所也未尝不可,各家孩子凡可以自己跑又不够格上小学去的,在大人们忙农活的大白天就全送到这个幼儿班,由队长家十五六岁的二闺女任老师。偶尔教认一些拼音字母,或识阿拉伯数字,或教数数——小学入学报名时老师就考数数,能顺利地从1数到100就被准许进小学的门。幼儿班更多的时候教唱歌跳舞,或者把队伍拉到空闲的晒坝上玩老鹰抓小鸡、丢手绢、扔沙包之类的游戏。
让最大多数小孩一起开心的是玩老鹰抓小鸡和丢手绢。只要小柳老师在场,担负保护小鸡重大责任的母鸡妈妈的角色一般都是由个头最大、力气最大的小柳老师来充当。在老鹰的左冲右突之下,她身后一条“长尾巴”在夹着欢笑的一声声惊呼与尖叫中像蛇弯来弯去。
老鹰当地话叫岩鹰。平时谁家有母鸡带着叽叽喳喳刚出壳没几天的小鸡在院子内外找虫子啄青草时,总要安排个老人或小孩,放一把响篙(齐肩高、手臂粗的干竹筒,用柴刀剖成粗刷子样,留一段不剖的,捏在手上敲地发出怪响)在身边,并时不时地抬头把天空盯一盯。发现有体型很大的鸟在上空盘旋就马上一边扯起喉咙“哟呵呵——”大喊,一边把响篙在地面或树干上噼里啪啦哐啷哐啷敲打出一阵怪响,以此把可能就要俯冲下来抓小鸡的凶恶的岩鹰吓走。
做小鸡仔的保护神,这件差事既紧张刺激又有趣,小孩都高兴做。几乎没有哪个小孩会自己乐意做游戏中的老鹰。第一只老鹰只好通过比手心手背的方式筛选出来。
运气好的话,岩鹰能比较快地逮到一只离群的小鸡,从而改变自己扮演岩鹰这个让大家痛恨的角色的现状,重新做一只可爱的小鸡回到母鸡妈妈双翼的护佑之下。
小林有过一两回做老鹰的经历。她逮小鸡逮得很费了些功夫。母鸡妈妈和她身后的小鸡们团结一心,后一个紧紧抓住前一个的衣服后摆,任随她怎样飞来飞去地左冲右突,没有一个小家伙从那个甩来甩去的长尾巴里分离出来,给她制造被捉的机会,而小柳老师的左膀右臂仿佛铜墙铁壁,任小林怎样努力也突破不得。
小林冲出了一身汗还没有结果,田间劳作的大人们开始收工,他们这帮孩子该散学各回各家了。小柳老师宣布游戏结束。游戏时小林和伙伴们抛下了满晒坝的叫嚷和欢声笑语,最后却背着讨厌的岩鹰这个思想包袱走上回家的路,小林害怕曾迪友突然在路上指着她,朝同行的娃们吼一句:“她是岩鹰,最讨厌!”心里有些怏怏不乐。
丢手绢的游戏相比之下显得文静。一帮孩子围成一个圈,在地上或蹲或坐,每两人相隔不到半米的距离。小柳老师多半不参与这个游戏,她只在圈外当警察维持一下秩序,偶尔跟晒坝边的其他大人讲讲话、说说笑。
游戏开始,大家嘴里一起唱《丢手绢》: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第一个丢手绢的小朋友也是用比手心手背的方式确定的。他需在大家唱完这首歌的过程中把手绢悄悄丢在一个小朋友的身后并不被他发现,随即仍然装出手绢还握在手心的样子迷惑人地继续绕圈行走。转回来顺利地捉住这个身后被丢了“包袱”却浑然不觉的小朋友,他就可以蹲或坐在这个小朋友的位置上跟大家唱《丢手绢》歌了。这个小朋友则须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在下一轮游戏中执行丢手绢的任务。
在这个快乐的“集中营”里,贫穷和争吵似乎都跟小林无关。小林又快又准地学会唱老师教的每支歌,跳老师教的每个舞。至于数数的任务也很快完成。
小林发现大伯父每一次咳嗽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喉咙里发出的刺耳声响也越来越怪异。好不容易咳嗽声音停止了,他还要靠在墙上大张着嘴喘上好一阵子,才能继续往前走路。小林真害怕他那口气接不上来,站在自家屋檐下害怕地远远望着他。包括自己母亲在内,小林听见过几个大人对小孩子说,最好离大伯远点,他的病越来越重,小孩子要当心被传染。小林不敢走近他。夜间他怪异的咳嗽声频繁地透过屋瓦穿过两层墙壁传过来,撞击和敲打小林的耳膜,这样的夜让小林充满恐惧,久久不能安睡。
那一天午饭后,小林姐弟和正华都在婆婆房里玩耍,二伯娘站在院坝里对婆婆说,从早上到晌午好像一直都没听到他大伯房子里有响声传出来,是不是……
大家心中都有着某种预感,这种预感尤其会让妇女和儿童感到害怕。婆婆腿脚不便,二伯娘喊二伯父先过去看看。二伯父走进房间去很快就回过来站在门边,朝已经聚在院坝里的人说了句,人,已经走了。
此时此地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能明白它的意思,一时都沉默不语。婆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底还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哦。”
小林姐弟都怔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
小林正想去看看婆婆的脸,突然有人喊一声“小林”,把她吓了一跳。声音是从大伯父房门口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小林大着胆子抬眼向那个门口望去,原来是二伯父一边喊小林去叫父亲来,一边斜睨着门,两只手也把在门沿上了。小林他们都懂,那扇门板将是大伯父入土之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小林转身之际,发现父亲已经不声不响快走到自己身边,距自己还有一步之遥。
简朴的丧事第二天就结束了。小林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听说,大伯是栽倒在灶门前过掉的,灶门前烧火的条凳也翻倒在地上。那景象小林不敢去细想。
第三天一切就恢复如常,大伯像个来串门的亲戚,来了一趟回去了,大人们背起背篼扛起锄头挑起粪桶又忙自己的活路去了。小林继续带着妹妹弟弟去幼儿班。
幼儿班的成员,大的六七岁,小的只三四岁,甚至像小林的弟弟才两周岁,上课时间不可能太多。娃娃们在教室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寻开心的时间很不少。女娃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玩挑花棒、拍手、跳皮筋、踢鸡毛毽子或纸毽子。男娃们则七八个围在一起,比拼转陀螺或拍香烟盒折叠的纸片。玩物五花八门,但基本没有来自商店的东西,都是小娃娃们自己或在个别特疼爱小孩又极富童心的父母协助下就地取材创造出来的。
小林和妹妹跟柳龙菊及队里另一家的小女孩在平地上比抓子儿、拼子儿,这是小林玩过的众多游戏中常常比不过人家的。玩物最好是10颗杏核——但生产队里除了几大片柑橘树和个别人家还种了一棵桃树、李树或者梨树这样普普通通的果树外,没有人家种那显得富贵又有些娇气的杏树。在杏子成熟的时节,也难得有人家花钱买它来吃。相比于桃子、梨子,杏子的果肉太少,在农人眼中买它是极不划算的。小孩们常玩的是最方便找到的替代品——10颗石头子儿或10颗干胡豆。
小林和妹妹的最强劲对手是队长兄弟家的小闺女柳龙菊。她比小林小几个月,个子却比小林高大得多。尤其她的手指很长,五指并拢还能把手指朝手背方向翘得高高,让手背形成一个山洼。在“拼子儿”时那些小家伙经常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山洼”里,让她拼“满斤”,成为赢家。为此小林和妹妹很不服气,经常找机会跟她比。有时暗地里把自个儿手指使劲往上扳,希望它们也能翘起来。
小林经常跟柳龙菊一起玩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柳龙菊父亲是在重庆某轮船上吃公家饭的,过一阵回来休假一段时间。对一个有两个儿子的父亲,儿子就不稀奇了。他每趟回来最亲热他的宝贝幺女儿。这是生产队里大小几十个娃娃,特别是女娃,都知晓又艳羡得流口水的。小林和妹妹跟她走得近,主要因为小林家穷得没啥吃,肚子饿,嘴馋她家总有好吃的。只要小林母亲与他们柳姓家族成员有一段时间不吵架了,柳龙菊就会经常主动来找小林姐妹玩。她来时,常会捎带一点家中刚才吃饭时还没享用尽、留待下一顿吃的东西,比如烙麦粑、麻花、馒头,或者炒熟的干豌豆、干胡豆、花生之类小林姐弟到过年才眼巴巴望得到的东西。
见柳龙菊手上有吃的,小林的弟弟和妹妹立即凑上去,目光就落在那食物上拔不出来了。来者像救人于苦难的菩萨,从容地把东西分给小林姐弟。炒年货之类即使量少,也好分的。一只馒头或一个烙麦粑,平均分配就不一定好把握,悬殊较大时,她果断地说:“躲儿就少吃点啰。”遇到那天她心情不太好,看谁不顺眼,干脆就说:“躲儿今天不吃!”
看着小家伙的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过食物和马上就要滚出来的眼泪,小林无心享用,把手上那可怜的东西再分点给弟弟,有时也叫妹妹分点儿给他。这样,小可怜儿的脸上立马漾起满足和快乐的笑靥,长长的睫毛下眨巴眨巴的眼睛里刚刚涌出的泪水迅速化作一片湿湿的泪光,一闪一闪。看见弟弟的样子,小林说不出塞到嘴里的那点食物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