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弟弟的到来,让小林的父亲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母亲生了儿子,向父亲鲜明表态:自己是功臣了,坚决不听妇女主任为代表的计划生育组的要求,去医院做什么狗屁绝育手术。于是父亲被催逼着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弟弟的降生,着实让父母间的争吵大约有一年多不再那样频繁和剧烈,这让小林感到父亲确实是重男而轻女的。小林母亲与柳姓家族人之间的争吵却由此升级。
队长和村妇女主任都姓柳,是亲兄妹。妇女主任嫁给了同一个生产队里姓曾的人家,有大小儿女四个,距离小林家不过是屋后一片竹林加一个面积不大的堰塘再走一根田坎那么远。她的娘家人——二哥,即队长柳德灰,跟小林家住在同一院里。她的兄弟一家和她的老母亲则住在一墙之隔的邻院。妇女主任还有三个姐妹,都嫁到本乡或邻镇的乡镇上,属于街上的人。街上的人比标本式的农村人似乎高出一截。柳家在生产队和村里都是特别说得起话的人家。
因计划外生育,妇女主任和队长坚持要小林母亲做绝育手术,吵;因为小林的母亲给孩子喂奶,队长只记半个工,吵;后来包产到户时因队长划一多半的薄田瘦土给小林家,吵;为孩子间的玩耍争执而吵;为鸡啄了地里撒的苞谷种子而吵;为还没上圈的小猪拱了菜地而吵;还有些时候老账旧账一起抖翻,听不出有没有为了什么新鲜事儿吵。
偶尔也会演变成揪斗。小林见过母亲脸上被指甲抓伤留下的印痕。一旦小林的母亲与柳姓家族的任何一员发生争吵,便牵动和整个柳姓大家的矛盾。在这些争吵中,有时小林的父亲参与其中,有时他却不开腔,在屋里裹起叶子烟来抽。母亲耻笑闷声不响的父亲,大男人找不到立场,真真正正百分之二百的窝囊废。
大人们一旦发生争吵,孩子之间就多天彼此不开口讲话。不过小娃娃家憋不了多久。日子稍长,还是会因一些好玩的事儿或共同的好奇心钻到一块儿。
妇女主任家年长的一对儿女已经成年。女儿去康定接了父亲的班,儿子在西藏,都是让平头百姓艳羡的——有碗公家饭吃的人。年幼的女娃比小林大两岁,年幼的男娃比小林小一两岁。
队长柳德灰家有两男四女,大女儿已嫁到村小隔壁的一个大院里,男的是独子,还有一身弹棉花做被子的手艺,家底很了得。大儿子在部队当兵。队长家最小的男孩比小林大两岁。
两家的儿女中,以妇女主任的小儿子曾迪友为首,有三个很擅长仗着他们长辈的身份和家族的声望,搞一些欺负寻常人家娃娃的把戏。小林和另一些孩子暗地里称他们恶霸。
那个年月,各户人家可以明白划归三个等级。像妇女主任及其兄、其弟家代表了上等人家;像小林的有一身石匠手艺的二伯父和妇女主任隔壁姓杨的牛贩子,经常在外挣钱,可算得二等人家;而像小林家和院前堰塘对面两根田埂远处姓张的人家,是典型的三等人家。
张家表叔有轻微口吃,表婶是一个整天嘴里骂骂咧咧,自己一个人说说又笑笑,但手上跟别人一样不停地干活儿的精神不正常的人。除了她的三个儿女和她的丈夫,大人小孩提到她时都说“罗疯子”,很少有人说她的名字罗尚银或喊她表婶。
一群小孩围在小林家院坝边上,玩捉了蜻蜓喂蚂蚁的游戏。他们坐的坐地上,站的站着,跪的跪着,很齐心的样子,嘴巴里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几句童谣:
“黄司黄司马马,请你们嘎公嘎婆来吃gǎgǎ(方言,肉,找不到对应的汉字),坐的坐轿轿,骑的骑马马……”
黄司马马说的是黄颜色的小蚂蚁。小娃们听老人讲,蜻蜓这家伙是上天派来专门监督小孩是否浪费粮食的。看到谁把吃的掉地上糟蹋了,它们就会向玉皇大帝汇报。下雨天雷声在这个小孩头顶上会炸得特别响,以示警告。蚂蚁则是非常同情小孩的神仙转世而来。它们总想维护小孩的幼小不懂事,把他们吃东西时掉在地上的部分快速拖到洞里去,免得被蜻蜓发现了把状告到玉帝那里。因此一到蜻蜓在空中翻飞的季节,没有玩具的农家孩子总喜欢捉了蜻蜓,在院坝边找到平时有蚂蚁出入的洞穴口,把蜻蜓分成几大块放在洞口,然后反复地大声念那几句童谣,邀请他们的恩人出来享用美味大餐。那些黄司马马好像真听懂孩子们的呼唤似的,长则半个小时,短时五六分钟,便排着长长的队伍出来,往它们的洞穴搬孩子们赏赐的美食了。
张家三兄妹和小林三姐弟,在一大群孩子当中玩耍得满有兴致,突然遭遇曾迪友为首的飞扬跋扈者用手指指他们,凶巴巴地说:“你们,不准动这个!”
因为他们的霸道,小林有时接连几天不带妹妹弟弟过去跟他们玩,只远远地看他们一群,或隔墙隔院听听他们是不是在玩啥新玩意儿。偶尔她也把三个人的队伍拉到竹林里办哥哥窑(过家家)。
院子后面、右侧面的柑橘林外都有大片大片的竹林。那些竹子大多处于盛年,长得高大粗壮,繁密的枝叶相互靠近相互粘连,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穿插,再烈的阳光也只能抓住一些枝叶间的疏漏和风儿借与它的可乘之机,才能想方设法以筛下些奇形怪状的光斑的形式抵达地面。竹林下的地面,有斜坡有平地有斜嵌在地里凸出的部分长满毛茸茸青苔的大石头。除了枯黄的竹叶子会不告诉谁一声,随时就飘一片或者几片安安静静地躺下来之外,地面还散着三两堆石块瓦砾。竹林的边缘地带采光好的地方长着鱼腥草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小花小草。
哪几丛竹子划归哪家的,那几丛竹子周围的地面就属谁家的势力范围。小林姐弟在自家的竹林下忙碌起来。三块大点的石头砌个灶,一块大点的瓦片当锅,几块碎瓦片当碗,纤细的竹枝截成段就是筷子。地上的泥巴沙当米,竹枝上抽一把嫩竹叶芯当挂面,挑一些野草当菜。小林最喜欢挑鱼腥草和另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来做他们的“菜肴”。堰塘边舀点水来,地上的竹叶子当柴火塞到“灶孔”里,手中忙忙碌碌嘴巴也不闲着,叨念着“饭煮熟了”、“下面(条)了”……“吃”了饭后歇一会儿,到竹林外的菜地摘一张芋头叶子,裹上不大不小的一块泡沙石当珍贵的红糖提在手上去走人户(走亲戚)。
夏天的竹林尤其是夏天大人们午睡之后的竹林,本来就是忍受不了漫长午睡的小娃娃们的水泊梁山。小林姐弟认真办起家家来,有声有势。柳家屋檐下曾迪友身边那群小娃子三个两个地跟到竹林里来了。
弟弟越来越会跑,他的活动区域越来越广阔。眼见着小林洗碗或扫地的时候,他和妹妹相跟着净拣人多热闹的地方钻,一不留神他们就跑得看不到人花花。等小林前后寻寻,通过听音辨声确定他们在柳家堂屋或曾家院子玩耍,呼他们回来时,小林的呼唤通常抵不过他们的好奇心和贪玩心。有时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笑声不断,大家相安无事。但小林有时就会听到弟弟的哭声传来。她快步走向曾家院子,还听见柳家小儿子在凶巴巴地吼:“躲儿跟国儿两个娃儿,走开点儿!不许到院子来耍。”
国儿是张表叔家小儿子,像小林的弟弟一样,常年穿着哥哥或姐姐不能穿的旧衣服旧鞋子,说话轻微结巴,经常拖鼻涕的一个小家伙,跟小林妹妹同龄。
小林走进院子里才发现这群孩子,女孩在破烂脸盆里玩种花,男孩在院坝边玩湿泥巴,弟弟脸上衣服上都有稀泥。小林拉起弟弟满是稀泥的手,喊上妹妹,转身向婆婆屋里走。
婆婆在院子西南角的一间旧屋中独自生活。田地里庄稼的耕种收获由小林家和二伯父家轮流负责。平日里肩挑背扛、种点儿蔬菜、养两只生蛋鸡之类的事儿,都由她自己做。有时候怕误农时,或者她认为自己近期身体还可以,有力气,她便带了农具去自己那几分地里侍弄属于她的庄稼。
婆婆七十多岁,花白干枯的齐颈短发几乎常年缠裹在一条青色头巾里。小林看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总想知道她年轻时的模样。从父亲床头小相框里他大约十岁时跟婆婆合拍的那张相片来看,婆婆年轻时定然是很漂亮的,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五十多岁了还那样好看。小林经常盯着相片看,主要就看婆婆的眼睛。
生活中的婆婆满脸皱纹将眼睛挤得细小了,小林仍喜欢在询问她什么事情、等待她回答的间隙里,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的双眼看,看她思考时的眼神。小林总觉得她的眼睛变细小之后,她的眼神更黑更深邃了。
见婆婆没出门做活,小林带着弟弟和妹妹走进婆婆屋里。
婆婆一见弟弟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句,哪里钻出来个花咪儿(方言,花猫的意思)?然后起身踮着脚拿脸盆舀水给他洗脸。
弟弟嘀咕着说,我不是花咪儿,曾迪友才是花咪儿。
妹妹马上接过话说,就是该死的花咪儿朝我们脸上丢稀泥巴的。
花咪儿是曾迪友打小就被喊出名的外号。
小林趁机告诫他们,我喊你们不要跟这种人一起耍的,你们记不住。
婆婆青筋暴突的手拧着毛巾,长长地叹口气,什么话也不说。
婆婆有三个儿子,小林有两位伯父。二伯父有一身石匠手艺,小到人家砌房打地基,大到公家修拱桥,县内县外不论远近,他提着工具箱一去十天半月或者三两个月才回转。这种外出做活路一般都在农闲时节。
二伯父一回转到家,小林就经常欣赏到那个让她羡慕不已的画面:二伯父背起背篼或扛把锄头跟二伯娘同进同出一起劳动一起收工回家。二伯娘说着有关农务的某个话题,二伯父时而应一声时而短短地接一句话茬儿——他跟小林父亲一样也是个比较沉默的人,不同的是小林几乎听不到他吼喝他的三个子女,更看不到他和二伯娘吵架打架。跟熟人们摆起龙门阵之后,他的很可爱的笑容会频频出现在脸上。不知道什么缘故,小林历来喜欢看他笑。即使相隔较远的距离,只要听到他笑,小林侧过脸或偏着头也要立马去捕捉他的笑脸,生怕遗漏了宝物一样。
大伯父是小林记事以来一想起就心里纠结得很的人物。他年轻体健时做过泥水匠,没有娶妻,也没有收养孩子,一个人住在与小林家隔着一道柴草巷子的房子里。小林记得的大伯父已经患上比较严重的哮喘和痔疮,经常弓着腰咳嗽着。在石坝边小林见过大伯父挖土,突然,咳嗽上来了,他蹲在地沟边持续不断咳嗽好一阵,让暂时没有主人操控的锄头嵌在泥土里,光滑的松木锄把像一柄长剑斜刺向天空。有时候他也不放开锄头,而是用锄把的上端抵在腰间,两手臂扶在锄把上,整个身子因剧烈咳嗽弯成一张弓。小林呆呆地望着这张弓很长时间就靠锄把支撑着立在地上,而不倒在土里。
大伯父身上有种气味让很多人不愿靠近他。住邻院的队长兄弟媳妇常常笑着跟人开玩笑:“呵呵,这张凳子正华他大伯刚刚坐过的,你敢坐不?”正华是二伯父的小儿子,跟小林同年生。跟小林同年生的还有队长兄弟家的小女儿,名叫柳龙菊。听到柳龙菊母亲的玩笑引得别人也笑时,在场不声不响的小林总会有被刺的感觉。
小林记得一个赶场天,大人们差不多都赶场去了。大伯父不知从哪里请回来一个江湖郎中,给他割痔疮。当时院子里包括小林在内,几个屁都不懂的小孩忍不住好奇又害怕的心理,硬是把虚掩的门挤开,看到那个江湖郎中正将一把明晃晃的小尖刀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烤着,大伯父趴在竹子做的凉床上。小林他们被郎中赶到院子里后,很快就听到大伯父长一声短一声沉闷的呻吟,他们几个却还在没心没肺不知痛痒地叫嚷讨论着得了痔疮是不是身上就会有怪味儿。
小林的母亲说大伯父也是个典型的重男轻女的人物。理由是小林和堂弟正华同年出生,小林比堂弟大一个半月,小林还是他幺弟家的第一个小孩,可是他作为大伯父基本上没有抱过丫头片子小林,手中却经常抱着男孩子正华。
小林没有考证过,也从来没想去问问别人是不是有这回事。小林记得很深刻的是大伯父抱过自己的弟弟。
那天不知是大人们都赶场去还是都出工劳动去了,大伯父搬张椅子摆在屋檐下,怀中抱着小林的弟弟在房檐下走走站站坐坐。小林姐妹和正华在灶房里悄悄地玩起火来。一根燃烧的柴火被火钳带出来掉在灶门前的柴堆里,引燃了地面的柴火。他们慌里慌张拿火钳和凳子一阵乱打,没能把火打灭。拿起水瓢舀一瓢水泼上去,还是不行。可恶的是那天靠墙立在灶门前的,还有小半捆苞谷秆,长长的苞谷秆快要挨着房顶。眼看苞谷秆上两片低垂的叶子已经燃起来,火苗很快就会冲向房顶,小林和堂弟紧急商议再怕挨打挨骂也得叫大人来帮忙了。
堂弟奔到屋外十万火急喊,大伯大伯快点来打火(灭火的意思),幺叔家灶房燃起来啦!
大伯父冲到灶房门口,狠狠吼了一句背时娃儿些,在搞啥子名堂!连忙把弟弟交到小林手上抱着,扯个盆子弯腰就从小林家灶背后的大水缸里舀水,端起来迅速转身走几步双臂一扬,一大盆水泼向着火的柴堆。一盆盆水迅速浇过去,叫人心惊肉跳的火苗终于被大伯父扑灭了。
救火是常年都病着的大伯父留在小林记忆中最有生命力、最富于动感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