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母亲排行老三,在她前面降临的兄长姐姐,都在未成年时夭折了。母亲的娘家当时有三口人:母亲的继父和两个弟弟。母亲的继父姓孙,是倒插门过来的,小林姐妹喊他嘎公。与母亲同一父母所生的弟弟,小林姐妹喊他四舅。过后没多久,他便从燃灯山脚下为小外甥们娶回了第一个四舅娘。母亲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名叫水生,小林姐妹有时亲切地喊他幺舅,有时也跟着别人直呼他“哈子(傻子)幺舅”或水生。
母亲的生父在那个大饥荒年代得了严重的浮肿病。当时设在梅江乡的一所浮肿病医院早就挤满病人,没有床位,很久都不能收治他。等到他办好各种手续住进医院,没来得及吃到一口浮肿病医院的饭,就死了。后面院子里两个老年纪的人,见到拖带着小孩回娘家的小林母亲时,摆起龙门阵来,不管开初话题扯多远,小林总能听到他们把话题扯回到母亲的生父身上。他们叹息说,是个没得享福的命哦,儿大女成人的他看不到了。一个好好的人啰,说是病死的,事实上啊,那完全是饿死的哟。
他饿死那年,小林的母亲10岁。
傻子幺舅的大名小林从来都不知道。小林本来可以向母亲打听。好多次,机会就在眼前,话就要出口的时候,小林分明感觉到,母亲对于提起她的继父以及跟他有关的话题是比较敏感的。她又把即将出口的问题,生生咽了回去。
傻子幺舅小时候经常闹肚子疼。小林的嘎公嘎婆就用据说是祖传的一种方法给他治。这方法是:点燃麻绳,炙烧小腹。
五官端正的傻子幺舅渐渐长成大小伙子,个子高瘦。无论自家父亲、姐姐、哥哥,还是邻院堂房的哥哥、嫂嫂,以及跟他年龄相当的堂侄们,叫挑水挑水,让担柴担柴,喊挖土挖土,半分钟都不会耽搁。他很少自己开口讲话,喜欢在听到别人某句话时,捡取他句子里的最末三两个字来重复。他说的每句话也必定十分简短,多数是两个字或三个字,极少会超过五个字。
某乡邻正在跟嘎公说打算明天去赶场,幺舅马上声音极其响亮地插一句:“赶场——”
文元表哥跟人述说正在眼前晃的自家那条狗的不是,正说到“不听话我打死你”,幺舅立刻恨恨地插一句:“打——死——你!”
听口气他是发狠在说话,看看他呢,脸上却是带着笑容的。
他一旦说话,嗓门必定开得很大,说的每个字都像使劲往玻璃上砸大石头,粗声粗气,有震人耳膜的冲击力,冷不丁能吓别人一跳。人家难免张皇地盯着他看一阵,等心神安定后才又继续谈话。
这种时候,小林总是能感受到嘎公的尴尬。他用眼神狠狠地刮一遍幺舅,嘴上责怪着:“关你啥子事嘛?闭上嘴不开腔嘴巴会臭吗?”被人盯着看之后幺舅的笑容就消失了,再受到老父亲的责怪,他的一只脚在地上重重地跺两下,或者在自己手背上使劲揪一下,留下一块红红的印记。小林知道他在抗议。
身为他的外甥女,小林姐妹对他几乎是呼风唤雨、有恃无恐。小林和妹妹喊:“幺舅,折飞机!”
“幺舅,编竹蚱蜢!”
“幺舅,编竹蜻蜓!”
“幺舅,……”
一改在父母跟前的低眉顺眼,小林姐妹的口气几乎全是命令式的,难得有两回缓和的请求。幺舅却一脸笑意,噢、噢、噢无不爽快答应。
一瞅着他有空,小林和妹妹又让他背她们姐妹在院坝里头逛来逛去——必须两个一起背:一个背在他的后背上,另一个双手扣住他的脖颈挂在他的胸前。
玩耍中笑声最多的是,幺舅笑呵呵地蹲下来,小林和妹妹各人双手十指紧扣,像两只顽皮的猴子分别挂到他的左右肩上,他开着嗓门大喊一声:“担水来啰——!”同时蹬腿起身迈步,像担一挑水桶那样,挑着她们在院子里和各房间来回走动。
在幺舅起身的瞬间,小林突然觉得自己向上长了一大截——离地面更远了,看什么都跟原来不太一样,真新鲜。姐妹二人灿烂着如花笑脸,很得意地享受着自己不动腿就能到处游逛的、她们认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幸福。过不多久,小林和妹妹的小手臂便会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酸软。“水桶”挂不住了,滑到地上,姐妹俩“噢”“噢”地叹着气故意瘫倒在地上。然后三个人都笑得要岔过气去。
嘎公坐在凳子上,一边忙着编他手里的背篼、箩筐、撮箕之类的竹器,一边慈爱温和地笑着,不时侧头看看他们天真的玩闹,轻声叮嘱一句:“当心摔跤哦。”
幺舅见两个外甥女笑得那样开心,他就愈发笑得狂了。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头往后仰,脸完全朝向天空,凸起的喉结奇异地颤动,两只拳头在胸口上捶打。他一旦那样高兴地边笑边捶打自己,笑声便是那样狂放粗野,完全像某种动物的咆哮,声响一浪一浪扑过来撞到小林她们的耳膜上,以致小林和妹妹一开始总会被他吓得猛地停住笑,惊恐地盯着他。母亲说那是野猪发狂时的嗥叫。长大后小林偶然从电视上看到了跟这种版本的“笑”有着惊人相似的场景,那是作为一家之主的雄性大猩猩在自己的地盘上嗅到了异味,突然就直立起身体,单是后腿着地,用前肢捶打着胸脯,胸腔里发出震动山林的咆哮 ,借此威力将误闯边境的异类给吓跑。
见此情景,嘎公急忙拉下脸来,大声吼儿子:“畜牲!你又做啥子了嘛,看看把小外外们吓到了吧!”嘎公历来让儿子昵称外甥们“外外”或者“小外外”,他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直呼她们姐妹的名字。
嘎公一吼,幺舅便木在那里。
过了片刻,感觉并没有什么危险存在,还坐在地上的小林和妹妹便拉一拉高个儿幺舅的衣角,让他蹲下来跟他们差不多高,然后完全忘记刚才转瞬即逝的变故,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傻子幺舅脸上手上脖子上时常带着些新旧伤痕,也时常带给小林姐妹以恐惧和震惊。小林跟妹妹一样,有时候觉得幺舅的一切行为都是逗人的好玩的、让他们快乐的,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不管是母亲的娘家,还是小林父亲的家这边,总会有那好事的村人——多半是中年男子或尖嘴猴腮的半大小伙,背着个打猪草的大背篼,闲得发慌似的在小林姐妹和舅舅欢快无忌的笑声中悄然而至,不请自来,生生地闯进他们的完美世界。
那人把背篼往地上一扣,腿一屈,一屁股坐在倒扣的背篼屁股上,一本正经地说:“哈子幺舅,抢你外甥女的竹蜻蜓!”
只说一遍,幺舅呆在那儿,笑容僵住了,笑声没有了,茫然地看着小林姐妹。小林和妹妹也盯着他,静静的,害怕他真抢了去。那好事者如果就此闭嘴,啥事也没。但那人要是存了心思,偏要一本正经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甚至飞速重复第二遍,不幸的情景就此拉开大幕。
幺舅一把夺了小林或妹妹手中的玩物。小林和妹妹理所当然大声哭闹,让嘎公为她们做主,听凭老嘎公一边呵斥:“狗东西,你不像个人了嘛,跟小外外们抢东西!”一边去夺他手里的东西。偶尔幺舅会一脸茫然地轻易放手,任东西被拿走;但更多时候他会挣得脖子上青筋暴突,竹篾划破了手指也不肯松手。如果好事者还加上一句“哈子幺舅,抢啊”,情景将会更揪心。
小林猜测,或许是嘎公一生有过特别的遭遇,他珍视他所有的亲人,或许是因为他养育这样一个儿子十几年,自嘎婆走后既当爹又当娘,自己早为他操碎了心、伤透了脑筋,再也不想让儿子的行为伤别人的心吧,他就是不肯说半个字儿去责备那个好事者,或阻止那好事者做缺德事儿,却是更羞恼地骂自己儿子,并涨红了脸和脖子,用力去抢儿子手中的东西。还抢不过来,又心痛地眼见竹篾划破儿子的手指后渗出的殷殷血迹,他便气得一个响亮的巴掌打过去。
玩具回到了小林和妹妹的手上,但她们再没玩兴,因为她们马上就惊惧地看到傻舅舅左右开弓,不断地自己打自己的脸;还听到那好事者“哈哈”的奸笑和“打呀,掐呀……再抓呀”这样可怕的声音。
小林在蒙蒙泪光中看见舅舅略显青白的脸上,很快出现了好多弯鲜红的小月亮,那是正在殷殷渗血的指甲印,还有舅舅脖颈上突起的喉结两边一道道鲜红的抓痕。老嘎公要抓住他的手真不易,他的劲儿很大,争执好一阵子,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个挑起事端的肇事者,在享受完最惊险刺激的高潮部分后,在小林姐妹满含恨意的蒙蒙泪光中,带着满足的心理、满意的笑容,背着他那尚空空如也的大背篼,转身走了。
倘若无聊之人一再怂恿:“水生,打你伯伯一拳!”母亲三姐弟都称呼这位父亲“伯伯”。傻子幺舅会盯着怂恿者的笑脸反复看,好像在研究。经过再三“研究”后,他回应那人一个怪异的笑脸,便举起拳头舂向自己父亲的后背——这力度小林一眼就看得出来,远不及后来他的自残。结果当然少不了他父亲对他怒目一视,并厉声猛喝:“狗东西,你在做哪样?!”
听到这声吼,幺舅的拳头便转而砸向自己的胸膛、双肩和大腿,扭动的脖颈里还挤压出沙哑刺耳的一声很长很长的老黄牛样的叫声:“哞——”
在傻子幺舅安安静静专专心心做家务或忙农活、不能陪她们姐妹玩闹时,小林在离他或远或近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时不时观察他,研究他。小林觉得傻子幺舅身上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只要她见着就想要脚跟脚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幺舅,另一个是叫她寒毛直竖的不可亲近的陌生人。小林不知道傻子幺舅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很奇妙很特异的地方,偶尔听到过有人说他脑壳里头出了问题。脑壳里头能出啥问题呢,走近点后,小林盯着他黑黑的短发,盯着他的额头,盯着他的耳朵循环往复地看,很想看进他的脑壳里头去。
小林的嘎公有三个弟弟,因此他有好多个侄儿侄女,除了经常到小林家做客,有时他也带着小儿子回他的“娘家”去住几天。
在母亲躲在她娘家的日子,白天,嘎公、四舅、幺舅都出去忙农活了,小林和妹妹便关了灶房门,和邻院那些堂房的表兄弟表姐妹们玩耍去。堂屋大门早就让大人们关上了。这样,小林的母亲可以打开那间主卧室的门,在几个房间里轻悄悄地自由行动。小林父母结婚五六年来的争吵不断,似乎都根源于小林与妹妹相继来到却都是“别人的人”。小林一家大小以及母亲娘家的所有人,一律在想法子维护期盼中的男孩顺利降生。
母亲娘家所在的生产队里有人向小林的幺舅探话:“水生,你姐姐在你们家吧?快点儿回家煮饭去。”
幺舅居然将手中锄头往地里使劲一砸,一扭头发气一般甩给人家两个字:“不在!”
小林家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和村妇女主任追踪而至,截住正与伙伴们玩耍的小林和妹妹问话:“小林,小芹,你们的妈妈是在舅舅家吧?我们找她有点事儿。”
伙伴们都噤声,小林和妹妹按大人们教了多遍的话回答:“没有。”大人们一再叮嘱,不能告诉外人妈妈在哪里,尤其不能告诉队长和这个妇女主任,否则小弟弟就没有了。放眼看看生产队里,除了自己家,谁家没有男孩子呀,妇女主任家小儿子常常为此都欺负她们姐妹。小林和妹妹可想要小弟弟了。
块头很大的妇女主任蹲下身子来,脸上堆了笑,轻轻在小林耳朵边说:“小林,我晓得你一直很乖,好多表叔表婶都说你聪明懂事。跟我说你妈妈在哪里,我给你们姐妹吃糖果。”小林沉默着不说话。
“你妈妈是不是要生小弟弟啦?”
小林说不晓得。她和妹妹做梦都渴望有甜蜜蜜的糖果吃,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告诉这个人妈妈在哪里。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清这个高大结实的妇女主任脸颊和额头上堆着很多肉。切一切能有一大盘,够炒好多肥嘟嘟的回锅肉。
母亲临产的前几天,小林和妹妹先行回了家。母亲在一天夜里被父亲悄悄接回家。
在一个天麻麻亮的早晨,小林和妹妹被惊醒。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后,小林示意妹妹躲在被窝里,不要探头看。让父亲发现的话,当心他弯起手指,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把你额头敲得科科响——这是那个年代一部分父母惩戒孩子比较常用的方式。凭小林还不算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已经知道,生娃娃这样重大又有很多忌讳的事情,大人们是不准许小娃娃看的。再说,婆婆平日一说起生娃娃就说“那是在血盆里头抓饭吃”,小林想想都害怕看。
小林躲在被窝里,尖着耳朵听到房间里只有父亲和婆婆在忙碌,没有产婆,更没有医生,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和妹妹咚咚的心跳。那样安静的早晨,那样简单,一个男婴的啼哭响起来。小林父母给他起名叫小颇。生产队里人或善意地玩笑,或恶意地戏谑,不少人喊他“躲儿”,躲着生下来的嘛。也有人喊他“黑人”——这是计划外生育的一条惩治措施带来的,他要到七周岁才能上户口,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田地。
小林推测,从此父母不会再为家中没有男孩而吵架了,生产队里那些喜欢乱嚼嘴巴的大人小孩,也再不会因为他们家连一个男孩都没有而瞧不起他们了。
弟弟的到来,让小林对梦产生浓厚兴趣:她真想弄清楚,死去的人是怎么给生者托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