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林对生命的最早记忆,是从那个点上开始的。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有三五只知了,躲在院子前面的柑橘树林和屋后的竹林里,扯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喊叫,像在比赛谁的嘶叫更持久。
婆婆(官话称奶奶)对小林他们一帮小崽崽说过,大晌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光,太阳公公不想要哪个还去看他,所以大人都躲在屋头歇凉、睡午觉,娃儿也该安静点儿,不好再皮再跳。
小林很听话,午饭后小嘴就不怎么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她很疑惑,那些经常留些空壳在柑橘树叶和竹枝上的知了,高高地住在树梢上竹枝丛中,离天上那红彤彤的太阳比自己更近,为啥就不怕热,大晌午也不安静,还那样得劲地扯开嗓门喊叫。
小林心想,墨蚊和长脚蚊子大概是不咬它们的,难怪它们个个叫起来没完没了,那么得意。
墨蚊和长脚蚊鼻子比狗还灵,特别喜欢咬小娃娃,还是追着咬,搞得娃娃们手臂和脚背到处疙疙瘩瘩,奇痒难忍。要是哪个小娃娃还敢在墨蚊或长脚蚊面前露腿,保管半天不到就生出一片红疙瘩。
小林在屋檐下站一站,一群芝麻粒大小的墨蚊,悄无声息围攻上来。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冒失,迅速退到阴暗的房间里。没待多久,她发现自己闯入了比墨蚊块头大好几千倍的长脚蚊的领地。数量虽然不及墨蚊多,但战斗力和不要脸的程度无法形容,嘤嘤嗡嗡从头到脚在她身上找下口的地方。
“还有没有清静的地方?”小林喜欢夏天,但痛恨墨蚊和长脚蚊。要是往常,她可以迅速躲到她的救世主——婆婆身边。婆婆上了年纪,不晓得是她不怕墨蚊和蚊子,还是墨蚊和蚊子已经吃不惯她的血,反正小林没见婆婆像他们这帮小崽那样刨耳挠腮抠痒痒。婆婆让小林靠到身边来,用蒲扇往小林身上不时扇一下,过一会又扇一下,墨蚊和长脚蚊很难找到可乘之机,她就可以在婆婆的扇子底下,安安稳稳睡一个午觉。
自家的午饭煮得太晚,铁锅里浮浮沉沉翻腾跳跃的几颗白色米粒,终于让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塞到灶膛里的柴火催胖,几碗轻薄的稀饭和一碗现从泡菜坛里捞出来的酸萝卜端上小方桌时,婆婆已经睡午觉了,在院子另一面她的屋里。小林刚才轻手轻脚去门口透过门缝察看过。这会儿,期望她来帮小林打蒲扇,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小林坐立不安去望自己的母亲。
母亲正端了盆水在灶房外后门边的条石上,弓着腰洗她的一头长发。
她和父亲正在争吵,争吵的原因小林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争吵升级很快,跟后来在电视上见到的火箭冲离地面的瞬间那样,呼哧一下,就蹿到半空中。
“看看你那个猪样子,哪点儿像个男人?!还想生儿娃子,狗屁本事没得,还想生儿娃子!”
父亲坐在小方桌旁慢条斯理嚼着菜碗里最后一块酸萝卜。母亲嗓门越来越大。
“老子不像男人?老子哪天不下地吗?还是老子跑出去花花肠子啦?”父亲从三句问话的第一个字开始,似乎一个字比一个字更说得气愤,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小林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瞅瞅父亲,她觉得父亲的喉咙口有愤怒的火苗子在一伸一缩探头探脑。
“你跑得出去倒是有本事,可惜,你没得那点本事,还好意思说得出口!背时砍脑壳的,纯粹一个窝囊废!” (背时,方言,意思是“倒霉的”)
母亲把洗脸盆的水唰地泼到阴沟里,将盆重重地丢在大石板上。洗脸盆被摔得晕头转向,哐啷哐啷转着圈半天停不下来。刺耳的声响加重了炎热和烦躁。
小林被转圈的洗脸盆和哐当的响声吓得哇一声哭起来。
母亲的挖苦讽刺和哐当的声响激怒了父亲,他啪一声将碗筷拍到桌上,向母亲冲过去。
小林倚在后门边望着自己生命中这两个熟悉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脸上横七竖八不停地抹,嘴里一边哇哇哇哇伤心地哭,一边断断续续奶声奶气哀婉地唤一声“妈妈”。她希望她的呼唤能够平息他们的怒火。她渴望妈妈听到她的呼唤,走过来安抚她。
然而……父亲丢碗筷的声响,让小林全身抖了一下。
天知道是不是她糅合了恐惧和战栗的哭声,阻碍了盛怒中父亲的习惯思维。父亲经过小林身边时突然停下来,嘴里狠狠地骂了句:“去你妈的!” 便飞起一脚,像踢一只碍脚的小猫那样,把小林踢出去好几步远。
多年以后看《少林寺》,小林都还记得,父亲那天飞起的一脚,多么富有令人战栗的武学渊源。
后来,后来的后来,小林是晕了,不哭了,还是哭得更恐惧更响亮了,父母是停止争吵了,还是最终短兵相接,揪打起来,小林都不记得了。
那可怕的镜头在小林身体里存放了几十年,或频繁或稀疏地在眼前闪过去,又回过来,再闪过去。几十年后,小林倒有些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许它只是父母多年的争吵打骂带给小林的一段无法忘却的梦魇。
1977年,巴东丘陵深处交通闭塞的璧山县大兴乡盐井村,出生于绝对标准和纯正贫农家庭的女孩小林,四周岁多了。她有一个两岁的妹妹。
妹妹小芹是怎么来的,来了之后跟小林生活在一起两年的经历,像屋后竹林里不知啥时候掉落下来的一片竹叶子,小林一点印象也没有。也许那确实太平常了,就像小林的到来没给父亲、没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任何希望一样,谁叫她跟妹妹都是让人嫌弃的女娃呢。这是小林从长辈的眼神和父母的争吵中觉知的。小林的母亲无数次提起,她生下又一个女娃后,她坐的那个所谓的“月子”,只吃到了一只鸡。有一天上午她忍不住饿,把碗柜里仅剩的一碗稀饭吃掉了,小林父亲出工回来还红眉毛绿眼睛地跟她大吵一架。
看看邻家孩子在父母跟前随性地撒娇、耍赖,对照自己总担心遭遇父亲的冷眼一望、听到他的一声吼喝,小林感知到自己和妹妹的存在,是让大人很不满意的事情。尴尬、伤心、无助、自卑,这些几年后小林才能找到词语来形容一下的心理,小林早就无师自通尽数体尝。
一天,在母亲授意下,小林揣着满腹疑惑,领着妹妹去喊来婆婆跟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饭。
不过年不过节,父母一般不会喊婆婆来吃饭。小林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终于,婆婆还在帮着择菜时,母亲把刚刚在铁锅里来回搅动稀饭的锅铲很有声响地往锅沿一放,眉毛一挑,兜出谜底:“我那个对不住我的妈托梦给我,郑重其事地说:‘这回是个儿娃子哟,你千万不能打掉他。不要到时候怪妈没有提醒你哟!’”
婆婆显然很开心,笑容上脸后,面部的皱纹更亲密地挤作一团。她说:
“哦,好啊,好啊。真是喜事。难怪这两天屋当门树上总有喜鹊叫。”她的小儿子——小林的父亲——一房人也有人延续香火了,她当然说不出的高兴。
小林看看灶门前烧火的父亲,脸上似有得意之色,却没说话。没什么事情告知或交代,父亲基本没有跟婆婆摆龙门阵的时候,小林早就熟悉了父亲跟他亲娘之间的这种亲情状态。婆婆总说,她的小儿子就是这样个人,三天没得两句话!小林很想问父亲,他小时候跟自己的娘也是这样三天说不到两句话呢,还是长成大人了才变这样的?
不过她不敢问。
这时,母亲又特别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挑战一般说:“吴瑞荣,我要让你们这帮狗屁人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生儿!还有生产队里那些狗眼看人低乱嚼嘴巴子的家伙,也让他们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生儿娃子!”
母亲说到后面音调又高上去了,口气斩钉截铁。母亲和许多人一样,似乎特别憎恨鄙视狗这种动物,愤怒的情绪全都往狗身上撒。但小林和妹妹没有因此又把心悬起来,因为小林分明感到一度弥漫的硝烟,正从大人的脸上散去。不仅如此,小林分明看到父亲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最终父亲开了金口,参与到了谈话中。
婆婆趁机训导儿子勤快点儿,动作麻溜点儿,吵架打架就不要费这个精力了,把粮食种种好,自留地打整打整好,这下你的日子总可以说有盼头了吧。
从小林家所在地向东、向北、向南望,如果不站到屋后松林坡顶上去,目光就会被附近几十米外的山坡挡住;而向西眺望,视线可以放到很远的地方。母亲的娘家似乎就在以最高峰燃灯山为代表、形似墙壁矗立在县境西边因而统称西山的那一带山峦的脚下。事实上,从梅江河边母亲的娘家出发,不挑东西不背东西,一路空手徒步行走到西山脚下,再快也要个把小时。
小林问婆婆,为啥松林坡上除了一块被当做晒坝使用的石头坝子外,就是种粮食的庄稼地,巴掌大的“梯土”边上偶尔有棵把青树或桉树,一棵松树的影子都看不到。
“你们不是说松林坡上有松树么。松树在哪儿呢?”
婆婆看小林一眼,好像叹息了一声,回答说,大炼钢铁那阵儿全部砍掉了。
“也就是说,松林坡上从前有很多松树,后来被砍掉了。”小林只好在脑子里想象一下松树是啥样儿,当年的松林坡又该是如何的壮观,松林里该有什么蹿上跳下的小动物。
想象之余,便忍不住朝西望那一脉高大绵延常年都显出黛青色的山峦。耀眼的太阳躲到山背后去,黄昏就开始了。在孩子心中,那是个神秘的地方。
西山上有西山农场,其中茶场最具规模。大人们讲,那里是劳改农场,整个县甚至重庆市的劳改犯都被拉到那里接受劳动改造。据说传奇功夫将军许世友,当年也曾经被秘密下放到西山农场,给附近老百姓留下了一些有关于他神奇功力的传说故事。比如别人眼见他晚间定定地在屋里头打坐哩,谁知第二天却听说山下某个泼皮昨夜被神功许世友一脚踢得吐血不起。又比如,说他那把杀过日本鬼子的大刀,他人到哪儿带到哪儿,他每晚都要摸摸那把雪亮的大刀还跟它说话,虽然早不用它来砍人了,但是宝刀能随他心中意念而动去砍人的特征没变。
听过成年人的讲述,小林有一阵看见家里那把菜刀也会心悸,但是又迫切希望能听到西山下的人讲更多关于这个少林寺里当过和尚的神奇将军的故事。七八岁以上的男娃娃们凑到一起了就吹宝刀,小林听他们吹得神乎其神,像他们都亲眼看见过,还亲手摸过那把刀似的。
西山这个名儿是好听的,引人遐想的。西山脚下以及附近几十里的人却喜欢喊它另一个名儿——大坡。相对于自己肩上挑着粪桶或箩筐也能够攀上爬下耕作到坡顶的缓坡,西山,尤其是最高的那座燃灯山,天擦黑时能看见燃灯山上亮起灯光,到天完全黑尽,看不见山形后,灯光就跟星光混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哪个是灯哪个是星。那个山坡是够高大的。
西山是小林朝西能望到的最远处。小林一直希望有哪个爬上过大坡的表叔能告诉她,大坡的另一面是啥样子,西山再往西是什么地方——直到很多年后,她在地图上看到璧山县的西面是铜梁和永川,直到有一天她自己爬上了燃灯山,当年这个疑虑,才算了结。
小林和妹妹从婆婆屋里回自己家,进门就听出汪家表婶的说话声。汪家表婶是小林母亲在生产队里最要好的朋友。小林很快听明白她们在屋里嘀咕着妇女主任的不厚道。汪家表婶说二队的某某某,都六七个月了还硬是逼得人家一家人痛哭流涕,去把娃娃引产掉了。
母亲义愤填膺,说一条活生生的命哦,真是没得人道哦。不许别人多生,就兴他们柳家屋的人可以生六七个娃儿!骑驴看唱本你走着瞧,这个人早晚不得好死!
看到母亲痛恨愤慨的脸色,听到不得好死这样的字眼,小林害怕得心跳加速。汪家表婶右手往下一按,示意母亲声音小点,接着又提醒她千万注意隐藏好。千叮万嘱后,汪家表婶才出了小林家的门。
冒着不去乡卫生院做手术就要被拆房、被牵走猪圈里的大肥猪等诸多危险,小林母亲在怀孕迹象渐趋明显时躲回到娘家。
小林和妹妹也跟随母亲住到了她的娘家。
母亲娘家已没有她的娘,两年前那个“对不住她”的娘在卧房里悬梁自尽。自尽的原因听说是跟小林的嘎公(家公)吵嘴怄气有关。母亲的娘,小林喊嘎婆(小林不太清楚她的祖先具体在什么年代从遥远的什么地方迁到这巴东丘陵深处安家的。小林的父母和伯父母喊小林的婆婆“阿咪”,小孩喊外公外婆喊的是“gā公”“gā婆”。这gā音的字也不知该怎么写,只能用“嘎”字代一下)。嘎婆是个气性特别大的人,这样的人走绝路,跟口渴的人要喝水一样,稍微过火一点,就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嘎婆的卧房就是母亲白天藏身、晚上带小林和妹妹就寝的主卧房。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古老的雕花大床上坐着或躺着时,小林无数次十分害怕又很执拗地去寻找、去猜想,那个因腿疾而走路不方便的老人——他们的嘎婆,她的绳子到底是搭在哪一根黑乎乎的梁上的。她是怎样搭上去的,她怎么想到往那上面搭绳子的呢?
这些问题想起来老吓人的,但小林忍不住想,而且很想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不过始终没敢开这个口。十余年后高中毕业,小林再次走进那间屋子,还复习过这一大堆不可能再找到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