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领着小林从教室后门进的教室。他让小林在倒数第二排靠近后门的一个空位上落座。坐在前面转过头来看新鲜的人中间,有一个伸出手臂挥了挥。小林看见了是杨晓芸。上高中,考大学,路途漫漫,大兴中学那个班级的旧同窗考到璧中来读高中的,伸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几个像刘天银那样的,选择考中专、中师,尽快跳出农门端国家的饭碗去了。小林和杨晓芸又成了同窗,这就是缘分吧,小林心里好一阵激动。当然很快小林还发现,还有一个姓柳的男同学又成了同窗。
一节课下来,小林有点儿不适应。水城中学的两年,除了音乐和体育老师外,其他老师课上都讲普通话。小林还受电视的影响,不单对普通话感兴趣,差不多是迷上了普通话了。大约是从看59集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开始,小林大脑思维中跳动的都是普通话的语音语调词汇。自己觉得在汉字读音准确上进步了不少,当然自己的口音在不知不觉中也改变了不少,尤其是在老家之外的地方生活两年,习惯了讲话时尽量避免出现别地方人听不懂的土话。小林固执地想:语文课上讲四川话,跟普通话标准音和词语差别太大,考试吃亏那不是很遗憾吗?
台灯下的桌子上,数理化课本摆成一摞,小林没做题目,她正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
1989年9月12日 星期二 阴
烦!真烦!哪有心思做作业?!屋里在吵,屋外在闹,这算什么家呀?
“我的命为啥子那样苦哦……呜呜呜呜……我上辈子造了啥子孽哦,遇到这样的人……呜呜呜呜……”妈妈还在不断地抽噎长声地哭泣。
为什么,他们天天打,天天吵,妈妈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声地哭,哭得昏天黑地!门外,围观的人挤了一街,好看吗?街上一堆堆的人在说三道四、在嚼舌头。虽然班里的同学大多从农村来,他们寄宿在校,毕竟还有十来个家住县城的走读生。被他们撞见传到学校老师和同学那里,我还怎么读书怎么做人哪?
打开小窗户看看,看看向阳路上那家煮稀饭炸油条做馒头卖的一家子人吧,老老小小和和睦睦欢欢喜喜,对比之下,心底的伤痛有多深?我,又是什么命呢?我为什么就要经历这些?
每次走出校门,就得猜一猜家里是不是打骂过,或者打骂正在进行,每次进门都是胆战心惊,每天在胆战心惊中度日。学校安排了多少活动,老师交待了多少事情,要对家长说,要和家长商量,可是这样的情形,我去对谁说?
太多太多的话,千诉万诉都诉不完,我哪里还有心思写作业?
到学校上晚自习吧,他们却天天晚上很晚才安排晚饭。饿着肚子,再加上压抑的思想包袱,能安心上晚自习吗?
他们的打骂似乎无止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这后辈怎样做才好呢?劝,谁听我?
学校,是我的乐园;家,却是给我留下悲和恨的惨地。有哪个同学知道,我在家和在校的态度判若两人,即使是好朋友杨晓芸?如今,在学校的情况也有了些变化,英语考最高分的不再是我。不是吴小林,不是俞艳,而是一个叫柳艳的女同学。数理化感觉有些吃力。也许真的,自己这两年跟老家的同龄人比,少接触了好多有深度的题目,不好好努把力怕是跟不上了。
学校组织学生去电影院看电影,杨晓芸经过我所谓的家的门口时,想喝水,我本想叫同行的同学柳琪也进屋,但因害怕屋内气氛不对了难堪,竟将她晾在街上。即使杨晓芸一个人跟我进屋,我仍在担心家里不对劲。还好,俞宝贵不在屋里,我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多一个16岁中学生不该有的担忧和恐惧?何时能告别这样的日子?
暑假里,有一次谈到读书的事,俞宝贵说:“我觉得重读一年初三再参加中考更好。直接考上璧中去读,既不要找人办转学,又不用交高价费。”我一听心里都急炸了,我的成绩还可以吧。二堂姐、柳龙菊、正华都很羡慕地说我是“直升苗”,会一直升上去的。何况我有三年的约定哪!生怕妈妈采纳俞宝贵的意见,我泪流满面差不多是哭着喊出了这样的话:“不行!如果暑假过去新学年开始,我不能正常走进高一的教室,我宁愿去死!”
三年哩,三年后我是什么样?
合上日记本时,小林听到一支旋律和歌词都极奇特的歌曲被谁反复播放。这音乐不断向小林的木格子窗户渗透进来。小林不能断定,声源来自向阳路的家电维修部还是哪家楼房的木格子窗户。因为歌曲被反复播放,因为小林的用心聆听,她差不多把每句歌词都揣摩明白了,很快把这支歌学会了。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
小林不能确定,在这静夜里反复播放这首歌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是个热情似火的青年人,也许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但听那歌词和旋律中传出了从容不迫、超凡脱俗、纯粹永恒的情感,更像是一个满头芦花的老人,在搭乘这奇绝旋律扇动的柔曼之翅,去触摸他心中已经死去的鲜艳岁月的魂灵。
小林还正当青春年少,她不为轮回、转山转水转佛塔只愿与之相见的人,正在红尘中以他自己的方式热闹沸腾地生活着。他的热情细心,他的保护,带给小林对人世有感知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幸福。这样的温馨和幸福,小林觉得它有别于自己从小到大从婆婆那里感受到的温暖。婆婆的日渐苍老让那份温暖在风风雨雨中那样地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有被风刮去的可能。这让小林心中总是隐隐感到不安。而身在远方活力四溅的他不一样,他带给小林的安全感小林虽然看不见,却在无形中感到它的持久和强大。
在音乐的氤氲熏染下,小林眼睛有些潮润。她在内心认定,郭智岭,不管他是以一个真实的个体存于自己的生命中,还是因为被自己寄寓了太多愿望而化作一个幻象符号活在了心里,他都是值得她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今生相遇的那种人。
31
小林期盼的九十年代来到身边。就在元旦节前两天母亲和俞宝贵搬家了,新地方离学校远了好多路。他们早该搬家了,不单是因为他们饭店的生意冷清到赶场天也少有客人光顾,更因为小林觉得他们一屋子的人的脸,在那条街上都丢光了。再住下去,脸就要丢到小林学校里去了。
交通路上,这栋外观黑漆漆的砖砌三层小楼直棱棱戳向天空,里面高高的楼梯依旧是木制的。庆幸楼板不是木的,否则小林都不敢爬上去住到三楼上。好在楼下马路边高高的泡桐树枝枝杈杈都伸到三楼的玻璃窗下,春天一到小林可以亲眼看见树巅上的绿芽,怎样长成一片她喜爱的绿云,然后整天在她的窗外招摇。
母亲和俞宝贵经过多次争吵打骂终于统一了意见,把付了一半现金的商品房转卖给了解放路上开裁缝店的老板。手续办妥,一部分钱又投进开饭店上面。他们请了新厨师和一个有一些饭店工作经验的女服务员,底楼大堂二楼雅座,大张旗鼓重新开业。
说是三层楼,面积却不大,楼梯口还要占面积。小林的房间安不下两张床,她和俞侠只能睡一张床。她想,俞侠跟她一样,心里憋着呢!这张床的中间虽然没有画出一条线来,但是她们心里这条线明了得很——一人睡一头,各人盖各人的被子,井水不犯河水。俞飞回乡下后,俞侠更安静了,看电视的时间也减少了。当她不看电视,当她不发飙,当她不在节假日和她的亲姐姐亲弟弟同仇敌忾对待母亲和小林,而是安静地写作业和看书的时候,小林觉得她完全是个正常的孩子,而且是个很乖的小女孩。
放学回家,小林又听到了母亲的哭诉。俞宝贵要实现他的诺言,去水城做成一两笔销售饲料的生意,果真去了半个月,昨天回来了。昨天是星期天,谁想俞侠俞飞告状说,他爸不在的时候,他们两姊妹的饭都是随便吃点的,小林的母亲虐待他们。小林一听明白咋回事了,心里真恨不得骂几句“死人”“畜牲”来解气。她真替母亲觉得不值觉得可悲。俞宝贵在时,有俞宝贵自己疼着护着他的小孩,母亲倒少操心。他出去了,天冷了母亲喊添厚衣服,饭菜做好了喊吃饭,橘子苹果买回来了喊吃橘子苹果,哪样没有他们呀?母亲换来的却是一场冤屈之后自己对牛弹琴一般的哭诉。
高一上学期的学习就要结束了,小林的几次测验成绩都不如意,她对期末考试有强烈的不祥预感。
天冷了,路又远,小林不方便去学校上晚自习。坐在三楼的桌前,数理化有难题不会做,看书看不进去,背书背不出效果,二楼的电视机声音开得老大,吵都吵死人了。小林还觉得肚子饿得难受,吃饭时没心情不吃都饱了,现在只好体会饿的感受了。小林四下望望,一肚子气没处出。母亲养的那只大猫竟然不识时务地窜到三楼上来对着小林“喵——喵——”,小林眼睛一瞪,扯起嗓门甩出两声更响的“喵——喵——”朝它大吼。那猫太意外了吧,吓得抖起来,把脊背弓得高高的,做出了搏斗的架势。小林哭笑不得。
期末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了,往返于城乡的乘客数量猛增。小林好不容易挤上末班车赶回乡下。走进屋时,天已黑尽,灶房昏暗的电灯下只有父亲。小林和父亲显然都很意外。小林迫不及待问小芹小颇呢,父亲说:“他们要急到进城去找你。我说不要急到进城去,不听我的。这下当真错过了噻。”
小林惶惑不安了。留下来一个人跟父亲直面,也太囧了吧,天黑了又没车能返回城里。小林进退为难时,听到一墙之隔的卧房有窸窣窸窣的响声。小林突然跨到门口,伸手摸到系在门闩上的电灯开关线,拉亮电灯,小林走到婆婆的床边。婆婆穿着青布棉袄戴着那个小林从小就看见她每个冬天都戴的平绒的黑帽子,坐在床上,棉被盖到腰间。她本来低着头,两只手在拱起的被窝里摆弄什么,看见床边的小林和紧跟着走进来的儿子,她慢慢抬起头望着他们,不说话。小林喊声婆婆,昏暗的光线穿过蚊帐才照到她身上,小林看不见婆婆的任何表情。
“婆婆病了,病得比较重,好多时间都神志不清,最近基本上都在床上。昨天请到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拿了点儿药。”父亲站在小林背后讲述婆婆的病况。
小林想说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但是知道说了也没用,就没说,决定安心地留下来煮晚饭。小林靠近些问,婆婆想吃啥,我去煮。婆婆看着她,摇摇头,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在拱起的被窝里摆弄。小林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拉开棉被,棉被潮润。把手伸过去,婆婆的烘笼几乎没有热气。小林把它提出来看,里面的炭快要全部化成灰了,还能有几丝热度?小林一只手把棉被掖好,一边对婆婆说,我去帮你烧炭续烘笼。
小林提着烘笼转身,返回灶房。见墙脚菜篮子里有淘洗好的红苕,旁边有几棵青菜,便对父亲说:“今天晚上煮红苕稀饭吃吧,我来烧火。”父亲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说:“有猪肉,拿点儿来煮吧?”小林似乎觉得父亲把她当客人了,想想说:“算了吧,有青菜。”
父亲走到灶边,说:“我来烧火吧,一面烧火一面在灶孔里头引燃木炭来装烘笼,我比你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