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坐在桌旁流着眼泪对自己说:“我的心里话能对你说吗?他多少时间给过我们三姊妹好脸色,尤其他的两个小孩什么时候给过你我好脸色?小芹来了我叫她一起洗碗洗菜帮助打理生意,他的两个小孩也在长高长大,动过一下手吗?他还骂我和小芹是懒人。我觉得这人根本靠不住,他要走你还不想让他走?这话我能说吗?我知道,你已经有过离婚的经历。他走了,一辈子的路还长,你一个人怎样走下去呢?我自己也很矛盾,我能说什么,能拿什么话来安慰你?我不能。我的妈妈,我的亲娘,我只能跟我的日记本去述说,你听不到。”
小林摸出日记本和笔,刷刷刷宣泄一阵后,又把日记本塞回了书包。接下来她又要独自去找一条县城的老街或新路逛一气了。逛遍县城的大街小巷还是需要些工夫的。更何况,就算把每条街都逛完了,还可以重头再来呀,小林不惧孤独。
临近开学的8月28号,小林跟着妹妹在傍晚时分又回到了父亲家里。兴许是母亲回县城跟另一个人结婚安家做生意已有四五个月的现实,打碎了算命先生留给父亲的侥幸心理:过些年,娃儿的妈还会回来的。父亲家中有了一个大变化,小林他们有后妈了。这个后妈就是松林坡另一面他们从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姓俞的寡妇。她也有两女一男三个小孩,最小的男孩跟小林的妹妹同龄。小林觉得有点滑稽的同时,预感这个后妈的身份不会持续太久。
这次回父亲家小林直接跟母亲说明去向的。小林知道她不会反对,因为去的原因主要在于听妹妹说小颇弟弟太贪玩耍,跟曾迪友、王广全成天混在一起,有时候晚上都在人家家里睡。
看看婆婆精神状态似乎比上次回来时好一些,自己走动走动腿脚还利落,一看到小林她的眼睛和脸上表情就显出特别的亲切,小林的眼睛潮湿,真想如小说里写的那样,去拥抱她一下。但是现实中的这片地方没有这样柔软的情感表达,内敛沉默的小林就更不会有了。
小林开心地喊声婆婆。婆婆看着她,低沉而缓慢地说了句:“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从婆婆开始在两个儿子家吃轮供饭以来,她就怕被嫌弃,总是尽着体力做她能做的事情。这是多年朝夕相处之下小林亲眼所见也感同身受的。婆婆的话中显然藏着她不安于只能白吃饭和因此可能带给她的被嫌弃的苍凉。小林猜想婆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那一会儿工夫,她一定是一下子看透了自己八十多年岁月的沧桑了。心里又一下子凄凉起来。
这回小林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思去在意父亲的脸色态度以及电灯的亮度和蚊子的飞鸣,她主要是带了母亲的使命,冲弟弟来的。翻开弟弟的《暑假生活》,还有好多没做,其中凡涉及到拼音字母的题目都没做。再看要交给老师检查的“日记本”(小作文本),那上面已经写好的日记全都不是他的笔迹,都是别人帮写的。小林的心一下子凉透。没想到弟弟在家没人管,竟到了如此地步!父亲从来不过问他念书吗?难道他真的只能上完小学就永远呆在农村?这是父亲留他在自己身边的方式?
深夜了,弟弟果真没有回来。父亲吃完晚饭就到后妈家里去了。妹妹躺倒在席子上想睡了,小林心里却难以平静。卧房里没找到笔,小林就把圆规装铅笔芯的那只脚当笔握在手中,在弟弟的本子上写了一串自己最想对他说的话,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学习。然后把《暑假生活》通览了一遍,将他做错或没有认真做的题目圈起来。
第二天早上,小林跟妹妹煮早饭时,弟弟回来了,进门就兴冲冲地说:“哎,奇怪得很哦!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们回来了,所以我一起床就回家了。你们真的回来了嘛!”显然,妹妹到县城住了几天,这两个姐姐都不在的家,他一定孤单无伴,呆不住。他是不大可能跟他的二姐一起进县城到母亲家玩上几天的,父亲不允许他们“一个个全都跑了”。
11岁的弟弟,已有6年干农活的资历,8岁才上小学。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相伴,父亲如今又在自己家和后妈家两头跑,不过问他的读书情况,他的孤单寂寥、不好好念书是可以理解的,小林怎好单单对他狠加责备?
吃罢早饭,小林教弟弟做他的《暑假生活》。小林发现复杂一点的拼音他不会拼,因为有些复韵母他还不会读。教他做一些有拼音的题目后,小林又教他怎样写日记。午饭后,父亲对妹妹说,下午把屋当门地里的花生挖了。挖花生的活儿一般没有小孩不乐意干的,因为花生即使是生的,都能随时剥了壳丢到嘴里就填肚子,而且还好吃有清香味儿,比起红苕来不知要招人喜欢多少倍。小林和妹妹弟弟一起挖花生,一个人挖,两个人摘,一边劳动一边讲讲话。直到傍晚一起收晒在坝子上的稻谷和晚上吃饭看电视睡觉,弟弟一直没有离开小林的视线去找王广全、曾迪友一伙人。
8月29号,上学的关键日子到了,小林必须回母亲那里等候消息准备自己的读书事宜。早上临走,弟弟想趁赶场顺便送送姐姐,小林却再三叮嘱他在家写作业,不要他送,事实上小林也怕父亲疑心自己把弟弟带到母亲家去。
在没有车站的路边车站等车,车子却久久不来。眼观赶场天乡镇街道的人潮涌动,感受着这份喧嚣与嘈杂,小林为自己的学业方向未定而心生迷茫和烦躁。好在有妹妹和来赶场的柳龙菊陪在小林身边一起等车,稍稍赶走了一些孤独。
车子还没等到,小林却看见弟弟和背着背篼的父亲在人头攒动中向车站走来。弟弟看见小林还在等车,显然很高兴。他加快速度挤开一些人走过来。
“你咋个也来了?不是叫你在屋头做作业的吗?”小林忍不住发问。
“我是来买文具盒的。你走后,我已经把前面没做完的和做错的补做、改正了好多了。”
弟弟的声音有点怯怯的感觉,他能知错改错小林这一趟也总算是有成效了,况且他来买文具盒,恐怕也只有父亲乐意了他才能要到买文具盒的钱。看来父亲还是愿意为他读书付出费用的,小林心中也高兴起来。
父亲走过来了,脸上似乎洋溢着些许兴奋,不知是因为赶场让他兴奋还是别的原因。
小林没有喊爸爸。父亲说一句车子还没有来?像是跟小林说话,也像是跟他们几个人说话。小林只微微动了动面部肌肉算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妹妹和柳龙菊争相表达:“赶场天,人太多,车子不好赶哦,等了好一阵了。”这一次回家,小林和父亲就保持了这样一种相处的状态。父亲不在饭桌上一直保持缄默无语了。本来少语的他,在妹妹弟弟的话题中吐露过三言两语,小林也小心翼翼回避着跟他有直接的对话。
“爸爸把新糯谷背来打,准备今天晚上煮粑粑(汤圆)吃呢。你却走了。”
弟弟又补了一句话,这话让小林的心里起了层涟漪。早上临走的时候,小林没有直接跟父亲说什么告别的话,他在他的房间里。小林只是对妹妹弟弟说:“我今天必须回城头去了。明天杨晓芸他们都可以报个名就上璧中读书了,我读书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着急。”最后大着声说了句“我走了”,算是跟弟弟妹妹告别,也算是跟父亲道别——当然如果他听见的话。
终究小林还是挤上车了。望着弟弟黑黝黝的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写满忧愁的脸,望着仍然活泼天真的妹妹和柳龙菊挥动的告别的手,随着车子一拐弯,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一次走,要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话还在父亲家中时,弟弟就问过几遍了。小林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林真不知道,开学后,母亲和俞宝贵会给她车费让她时常往返于乡村和县城吗?只希望弟弟的学习成绩上去,妹妹在大兴中学也能有好的表现,小林在心里祈祷和祝福他们。
30
母亲和俞宝贵商定:为了减轻点儿负担,俞侠就在附近的北城小学继续交高价费读下去,俞飞回他母亲身边到原来的小学就读,星期天和放假回城团聚。俞宝贵心有不甘地把俞飞送到了乡下。
1989年8月30号,晚上小林在她的日记里写下如此内容:
谁能知道,这一整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桌旁,望着门外三五成群的学生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学校报名,看见杨晓芸高高兴兴地回过来说已经报了名只等下午领书本,我心里急得悔恨交加。
所托之人都回话了,有的说时间晚了,有的说人太多,收不下。除了像杨晓芸一样上了中考分数线正式录取的学生之外,璧山中学高一还收30名“议价生”。也就是说全县可以有30个学生,可以不管分数而用高价钱来打开进璧中的校门。据所托之人讲,有300人想进去,跟30个的名额相差太大,有很多家长即使有钱也把小孩送不进去呀!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妈妈和俞宝贵前几天才训导过的:现在,走后门、通关系就是现实。走此路,此路通;不走此路,此路就不通。你要自命清高你就自己吃亏自认倒霉,由不得你吴小林想得通想不通:社会是复杂的,现实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是很单纯很幼稚,居然相信在那边考上的,转个学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谁知这根本不是转不转学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升学的问题。不同地区,考题不同,总分不同,分数线也不同。那边考上的,怎么知道你在这边能不能考上呢?我是无知,我所能依赖的两个大人一样无知。尤其天天自诩见多识广的俞宝贵,更是无知到可笑了。
总之,我现在,跟那些没考上要靠开后门进璧中的学生是一类了。
一整天,我流着眼泪想了很多很多,没有结果。明天会得到什么答案呢?
小林坐在汽车上头晕、恶心、全身无力。大脑中只有一种强烈的意识:造物这般弄人,命运如此多变。
到站了,母亲和小林分担着行李,各自打着伞,走向大兴中学。雨哗哗哗哗不停歇地下着,小林觉得人生路是转着圈子朝前走的。与这所学校不告而别两年之后,自己又转回来了。
小林在这边没有中考成绩,没有升学的卡片档案,不好进这县城最好的高中。到大兴中学读一学期,然后转学到璧山中学,这倒是容易办的。小林希望这帮忙的人能说到做到。
磨练自己吧,小林一副认命的样子跨进校门。校园没啥大变化,景依然物依旧,只是旧同窗们都各奔东西飞得不见踪影。
进门不久,第一个遇到的竟然就是霍老师。小林无可奈何地笑笑,居然和母亲一起很坦然地跟他交谈了一阵。小林不想去探寻老师的笑容里是不是还有她不想感知的东西。告辞了初中的老师,小林走向高中部,找到有关人员报名、交费、转粮食——寄宿生就得交粮食给学校食堂,最后只等到下星期一领书上课。在小林办理系列手续的过程中,母亲去初中部找来了她的二女儿。妹妹得知姐姐要跟她同校,高兴不是,忧愁不是。中午,母女三个在街道饭店共进午餐。
到9月2号星期六中午,就在小林期待着下周一开学后好好把握机会关照妹妹弟弟的时候,小林的上学之路又有了变化。母亲所托之人中有“高人”,他又去找人了。据说此番他找到的人跟他关系过硬、又是璧中的“老资格”领导,关节便打通了。小林下午就可以去报名,不过每学期比正取生多交150元钱是一分不少的。
小林哭笑皆不能。当然,她毫无选择余地地选择上璧山中学。
报名交费手续完备后,小林走近高一(5)班教室只上到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上的语文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