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两年多没有烧土灶煮饭了,确实有点不习惯呢。便放下烘笼,走到灶背后刷锅、加水、淘米、削红苕。煮饭的各项程序搞定盖上锅盖时,父亲已把灶膛烧得红红火火。等小林麻利地洗好切好青菜,父亲也把烘笼装好了。小林擦干手,明知故问一声:“烘笼装好了?”父亲点点头回一声:“好了。”她兴冲冲提起热烘烘的烘笼就往婆婆的被窝里送。这时候,后妈大概给她自个的儿女弄好了晚饭,把她家的猪也喂好了,她来到父亲家里。她的儿女从来不到小林父亲家来吃饭,小林的妹妹也从来不到她家吃饭。只有小林的弟弟还小,不懂原则,跟后妈的儿子玩得起劲的时候干脆就在她家吃饭了。
虽然小林问婆婆想吃啥婆婆摇头,但是当小林把一碗稍微凉了一下、上面加了些炒青菜的红苕稀饭端到婆婆眼前,碗中青的青白的白红的红,颜色那么可爱,米饭的清香红苕的甜香和炒青菜的辣香,还是勾起了婆婆进食的欲望。她看看碗又看看小林,有点含混地说:“吃。”她的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慢慢地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端碗,动作那样僵硬。很小的时候小林就发现婆婆的手背像是包上去的一层松松的古铜色的皮。薄薄的肉皮用两个手指头夹住后,可以拉长一两寸。现在她的手背绷得紧紧的,手好像变胖了,显然她的双手是肿胀的。多少次,她用这双手帮小林姐弟缝补衣裤钉脱落的纽扣。又有多少回,她用这双温暖的大手,包裹过大冬天里小林他们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小手。
见婆婆顺利地吃饭,小林便回灶房端了饭菜站到婆婆床边陪她一起吃饭,这样也避免了跟父亲和后妈面对面近距离接触却不说话的尴尬。眼看婆婆把一碗红苕稀饭全部吃下去,中途还加过一回青菜,小林觉得很幸福。
父亲说了药片怎么服用,小林便把药片和开水给婆婆。然后小林打了洗脸水,拧好毛巾递给婆婆洗脸。婆婆像听话的小孩一样顺从地接过毛巾擦脸。小林想过要不要洗脚。婆婆躺在床上,没有走路,可以不洗脚。小林劝婆婆脱掉棉衣,躲到被窝里去暖和点儿,婆婆便脱了棉袄躺到被窝里。没人告诉小林该怎样照顾一个生病卧床的人,她没想过要不要给婆婆擦擦身上。疲倦的小林瞌睡很好,在另一张床上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林扶婆婆起床小便。婆婆艰难的动作影响她顺利小便。扶她回床上时,小林看到她裤子湿了。大冬天哦,穿尿湿的裤子怎么行?小林到柜子里寻裤子,硬是将婆婆的湿裤子换下来,然后把它们洗了晾在晾衣竿上。看见婆婆干干爽爽安静地躺在床上,小林心里也感到舒舒服服。
中午煮饭时,小林又给婆婆的烘笼烧了些炭加进去。看着婆婆安详地坐着或躺着,或者慢慢地吃点东西,小林心里很有些成就感。小林到山坡坡上转了转,又到田间小路上走了走,灰绿的油菜、深绿的小麦都长势良好。每个地方小林仿佛都能感受到婆婆和他们三姐弟曾经在那里劳动时留下的气息。回到院子里,小林跟二堂姐、柳龙菊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之后,打算离开了。妹妹弟弟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他们不会一天两天就回乡下。更重要的是,小林第二天该去学校看看自己期末考试的各科成绩。
走进房间,跟婆婆道别:“婆婆,我要回城了。明天要去学校。”婆婆“哦”地应了一声。小林慢慢地转身走出房间,因心头的不舍,脚步有些忧虑滞重。
不出所料,小林期末考试成绩很不理想。数理化只有及格分数,总分在这个六十几号人的班级里居中,离前二十名还有好一段距离。小林郁闷地回家。小林郁闷地过年。尽管这个年有妹妹弟弟在身边,却因为自己的学习状况不好和看不过俞宝贵父子的飞扬跋扈,她悄悄地抹着眼泪吃完了那顿年夜饭。
大年初四,阴沉沉的天到半下午时还飘起一点细雨。初三一早母亲就开始带着俞宝贵父子四人和小林姐弟,回娘家走亲戚。看过嘎公幺舅,去过了四舅家,初四中午来到小林的舅婆家。舅婆家离小林父亲的家很近。吃过中饭一会儿,小林姐妹就跟母亲提出,回去看看婆婆,然后到大兴车站等他们会合,再一起坐车回璧山。母亲同意。俞琴俞侠第一次到这个地方,除了小林姐弟没有认识她们的伙伴,觉得无聊。见小林姐妹要走,便向两个大人提出跟着一起走。小林不便拒绝,便点点头,说走吧。
到家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婆婆的病越来越严重。她有时候病得好长一段时间失去知觉,说不出一句话。
刚走到竹林边的时候,张表叔家小儿子国儿和柳龙菊在堰塘边玩,看见小林姐弟还带了两个不认识的女娃回来,小伙伴的情谊加上好奇劲,让他们很快融入这支探望的队伍。
小林问:“婆婆婆婆,有没有吃午饭?”婆婆披着棉袄,弓着背坐在床头,听着一群生龙活虎的孩子在她的床前唧唧喳喳说着这样说着那样。她微微地直了直身子,抬了抬头,细细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就是没有回答小林的问题。
父亲在卧房门口替婆婆回答小林的问题:“婆婆没有吃午饭,早饭也没有吃。她神志不清,早上我喊她问她,她都没有答应我。”
突然婆婆拉开腿上的被子,艰难地把腿往床沿上挪,她要下床来。小林和妹妹立马七手八脚帮她扣棉袄,帮她穿裤子。婆婆身上肿得厉害,鞋帮子紧紧地勒住她拱起的脚背,费了好大的力才把鞋跟拉起来,裤子也显小了。她们扶她靠在床沿上,一起帮她往上提裤子。好不容易裤腰挤过了臀部,再朝上拉是拉不动了,旁边的扣子当然也扣不上去。好在婆婆的上衣够长度。小林把她的单衣、棉衣一层层拉下来整理好盖住臀部,这样应该不容易进风,婆婆不会冷了吧。小林把被窝里热力有限的烘笼提出来递到她胸前。她摇头,脸朝向房门口,手撑在床沿上慢慢探出腿,她想走下踏板走到外面去。小林和妹妹还有柳龙菊过来帮忙,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间,走进灶房。走到墙边她常坐的那张竹椅旁,她大概走不动了,不再往前迈步。
小林把她和妹妹刚才在来的路上买的江津米花糖和一种软糖递到婆婆面前,说:“婆婆,你吃米花糖不?吃不?干的,咬不动,我帮你用开水泡软了吃?”婆婆低着头,看了看,抬起头摇了一下,又茫然望向前面。
小林的眼睛湿了。小林只知道婆婆历来喜欢吃江津米花糖——不是她经常吃因而喜欢,是因为少,难得吃到,所以喜欢。别人送给她一点儿或者某次赶场她卖了鸡蛋买了一点儿,她宝贝一样存着慢慢吃,还要分给她总爱喊肚子饿的孙儿孙女吃。离开舅婆家的时候,小林和妹妹问母亲要了两块钱,来的路上拐了几根田坎的路,到正华大舅娘家隔壁的私人小商店里,各人又添上压岁钱,买了这两样东西。小林想不出给老年人应该买什么,况且他们手上只有那几个钱。他们自己还没挣钱的本事,不能妄想买什么衣服裤子之类大件的东西。在小林和妹妹的意识里,买东西给人家当然买人家最喜欢的为最好。至于买软糖,而不买硬邦邦的水果糖,是怕婆婆咬不动。她们没想过婆婆病成那样,是不是还喜欢吃或者适合吃她从前喜欢吃的东西。看到自己买的她喜欢的东西,她现在竟然吃不下去了,小林难过得要流泪。
突然婆婆全身一软瘫倒在灶房的地上。随着几个孩子的惊叫,小林和妹妹赶紧蹲下身子要去扶,手指才碰到婆婆的衣服就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老年人摔跤,不能随便扶,害怕得中风。
父亲的说法小林也在别处听说过,但是小林不明白:现在的婆婆是瘫倒在地上,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她自己怎么起得来啊?茫然无措地望着瘫在地上的婆婆一动不动,小林的眼泪落到了地面上。在小林的意识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杨家湾新队长家做客的二伯父一家被父亲喊人去叫回来了。小林不知道,二伯父进屋后不声不响朝着婆婆沉稳的一望中,他是不是看见了自己幼小时所依恋的那个年轻的母亲,满身都透着活力的身姿和容颜。小林很想看看婆婆年轻时的样子,可是她没那份机缘,小林觉得他一定看见了。
在父亲的协助下,二伯父又不声不响地蹲下来,用半搀扶半搂抱的姿势将婆婆从冰冷的地面上搀起来,安顿在了竹椅上。
椅子上的婆婆渐渐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又恢复了神智。她用手支撑椅子,想站起来。小林不知她想去哪里,去那儿干什么。问她,她什么也不说。她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她已经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小林害怕扶不住她又像先前那样摔跤,也不敢去扶她,只能干瞪着双眼望着,心里抱怨父亲为什么不送婆婆去住院。
“为啥子吃了药不见效,反而更严重?”小林忍着心中的不满,问了句。
父亲回答:“医生说他针药没开到。就是有针药,也只不过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哎呀,老年人,年纪大了,只能这样。”小林不说话了,心里却不赞同父亲的说法。
接下来小林还听说二伯娘已经把鞋子做好了,他们又吩咐二堂姐去喊梅子大姐来给婆婆做衣服。小林没想到他们已经在为婆婆准备后事了!真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无药可救,难道真的只有等着办后事?小林天天都想着婆婆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她还有好多话想说给婆婆听呢!在小林站在椅子旁边呆呆地守着婆婆的时候,父亲去拿了一个鸡蛋来,后妈在灶前烧火,他们给婆婆冲了一碗鸡蛋花。喂婆婆吃下那一个鸡蛋冲的蛋花,小林放心些了。
婆婆终于能吃下一点东西了,小林鼓足勇气说出“我们要走了,过两天再回来看婆婆”这句话,马上收到一顿训斥:“在这种时候,还走?!”
时间不早了,俞侠俞琴等着小林姐妹带路,一起走到大兴车站跟母亲和俞宝贵会合。再说小林身边没带作业,过几天就开学了,小林还有很多作业没完成,更别说预习新课。小林和妹妹固执地走了,弟弟留下来。
回到县城,坐在桌前,小林的心思却还在父亲家里。小林有些自责起来。小林祈求:上天保佑,婆婆你快好吧!婆婆,千万不要离开我们!
32
正月初八,小林再次从乡村回到县城,感觉是身心俱疲,没有精神做任何事。母亲的饭店过年休息几天后,年初六就重新营业了,但是没多少生意。俞宝贵花了半个月时间和不少金钱去水城联系的饲料销售生意没有成功,两人又吵骂了一通。亏本的买卖苟延残喘着。
小林在窗下静坐了大半个上午,她止不住地回想跟婆婆有关的一切,她抽泣着哽咽着握住笔,把自己与婆婆的生死别离一字一句记述在日记本上:
1990年2月3日(正月初八) 星期六 阴
年初五早上,由于一直想着婆婆的病情,我不跟母亲和妹妹说话,更不跟俞宝贵的儿女说话,不声不响吃过早饭,站在窗边透过玻璃望着街上的行人和漫天鹅毛大雪发呆。昨天下午阴沉的天下起小雨,夜里竟然还飘起雪花,晨起房顶树上和路两边的地面都积了薄雪。重庆的冬天很少下雪,这是整个冬天第一次下雪。吃早饭时听俞宝贵说贵州早下大雪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从半打开的窗户缝儿吹进来,好冷哦!这样的雨雪天,哪儿都不想去,最好也哪儿都别去,躲在家烤火。或许是第六感觉的作用,我呆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什么厄运降临。事实证明了我的感觉。
俞飞跑到楼上来说小颇来了,我不信。他说是真的,小颇放下雨伞就上厕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