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个星期,郭智岭每天都来接小林。小林只要看见他,心里就踏实,就有安全感。在他面前,小林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小林说将来要是大学考不取,那么她高中毕业就来水城。
“跟以郭智岭为代表的水城人民一起,把水城的未来建设得更加美好!”小林这样想的,也就这么说。
郭智岭听了,笑得岔气,他说:“我以为我在上政治课!”
“你不信?”小林霸道地说,“你敢不信!”
他还是说他不信。
小林生气了:“不理你!你居然不信,那你就使劲不信得了!”
他见小林真的生气了,就开始哄人:“我信了好吧?遇到女霸王,谁敢不信!”
“找打你!”
如果小林看得到自己,粉面上,眉毛肯定是倒竖起来的。
真打了个巴掌出去,他像风一样,跑得比巴掌还快。
27
水城的中考对小林来说不过是做了几套比较正规的试题。
结束那天下午,小林跟郭智岭、胡山玉等几位同学站在讲台边品评毕业照,手指头在刚发到的毕业照上指来点去。除了经常跟马宁打闹的一个男生考试前一天因额头受伤、头部斜着缠了一圈纱布,像个名副其实的伤兵,总体上说,毕业照上的老师和同学或多或少都流露着喜悦振奋的样子,看不出有谁在感伤。郭智岭穿着他那件没有徽章的绿军装,微笑着平视前方,一副踌躇满志神情。胡山玉满脸笑容灿若桃花。小林看似淡定的面容中潜溢着浅浅的笑意。老师们的表情让小林觉得,他们是那样高兴和喜欢坐在他们这群孩子中间。
照片的背景是初中部小操场边沿的那排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摄影师好像跟小林心有灵犀,进校门第一天就让小林注目忘返的那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可以永远留在毕业照上陪伴她到天涯海角了。
教室里好多同学都在品评毕业照、互赠留言,还有的在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准备节目。第二天正逢六一儿童节,他们马上要成为初中毕业生了,这可能是好多同学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节日。王老师要求他们在这个节日来一场毕业联欢,大家都很兴奋。胡山玉甚至搬出他们部族最神秘的乐器——口弦。王老师还要求,为了给同学留下深刻的记忆,每个同学都要争取表演一个节目。
“俞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小林。
小林转过头去一看,居然是母亲。小林喊了一声“妈妈”,泪花忍不住涌了上来。同学们纷纷喊她“阿姨”,郭智岭把一张凳子擦干净递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阿姨,您请坐!”
母亲淡淡地说了声“谢谢”,没有坐下来,对小林说:“陪我去跟你们班主任说说话。”
刚离开初中部教学楼,母亲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起来,盯着小林问:“递凳子那男生叫什么?”
“郭智岭,我们的班长。”
“你怎么可以跟他打打闹闹?”
“没有打打闹闹,大家在准备节目呢。我跟班长算得上是好朋友。”
“好朋友?真是好朋友?怎么个好法?”
小林本来要告诉母亲,在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日子里,小林过得那样快乐而充实。除了李家的关心和爱护,还有来自郭智岭的保护。小林原本以为把这些告诉她,她一定会当面表示感谢的。如果那样,也证明小林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母亲愠怒的声音,使小林突然意识到什么。小林不再说话了。
母亲说:“你在家里可不是这个样子,沉默寡言,难得跟谁说话。没想到,在学校却是另一个人。俞家的那些人就不说了,连我你都不跟我说话!我难道是你的敌人吗?”
“还有你跟那个男同学,我看你们怕真的要成朋友了!”
母亲的话让小林很不高兴。
“你年纪还那么小……”
小林终于忍不住了:“请你不要把我们往坏的方向想好不好?我们就是谈得来的普通同学而已!”
小林只感觉有火在心头烧,要不把这股火气放出来,会疯掉的。
“你那么不放心我,你自己去王老师那里吧。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向她打听清楚!”
说完,小林转身走了。
边走小林边流泪:这就是小林的生身母亲!她如果不出现,小林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而她一旦出现,小林却无法遏制由她带来的苦恼。这也许就是代沟。可小林理解,这怎么是代沟呢?代沟是两代人的问题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小林跟母亲之间,小林的作用几乎是缺失的,所有的结果都是母亲独角戏的结果。
哭过之后,小林开始高兴。小林发现自己跟郭智岭的关系,似乎真的可以用母亲的标准来衡量。如果真是这样,像郭智岭那样聪明幽默又很理智、热情又不乏细心的男孩,正是小林所欣赏的。小林甚至有点后悔,这种感觉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
小林突然感到脸热心跳。
小林转而又想:我是这样想的,谁知道郭智岭是不是这样想的?要是光是我这样想,那不就是单相思了吗?一厢情愿很无聊的!
这让小林矛盾。
想来想去,小林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知道郭智岭是怎么想的。这很折磨人。那天晚上小林一夜都没睡好。
1989年6月1日,毕业联欢会如期举行。郭智岭理所当然是重要主持人。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来了,还有同学在互赠留言。胡山玉写给小林的留言是:当我和我的孩子翻开毕业照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指认给她,让她以你为榜样,勤奋学习,飞出大山——我永远以与你同桌感到骄傲!
也许真是她最想说的话,却让小林哭笑不得。
郭智岭给小林的留言,是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的翻译:
年少时我喜欢听收音机,等待我的至爱歌曲。
歌曲播放时,我独自为它伴唱,这让我感到欢喜。
那是如此快乐的时光,那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多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但他们又重新回来了,像失散很久的朋友,
我是多么的喜爱这些歌曲。
每个Sha-la-la-la, 每个wo-wo 都在闪耀,
每个shing-a-ling-a-ling他们都唱得是那么动听美好。
当歌曲演绎到伤心的地方,
确实让我哭泣,就像从前一样。
昨日重现。
回头看看走过的那些时光,
幸福记忆让今天的我更感忧伤。
太多东西已经改变。
那首我曾唱给他们的爱的歌曲,
每句歌词还印在我脑海里。
那些老旋律对我来说还是那么美妙,
仿佛歌可以将岁月溶去。
每个Sha-la-la-la, 每个wo-wo 都在闪耀,
每个shing-a-ling-a-ling还是那么动听美好。
我最美好的记忆全都展现在面前,
有些还会让我哭泣,就像从前那样。
昨日重现。
每个Sha-la-la-la, 每个wo-wo 都在闪耀,
每个shing-a-ling-a-ling还是那么动听美好。
译文下面还有一行文字:清纯美丽、多愁善感的山城女孩,你为我开启了一道英语学习之门,也为我开辟了一片记忆的园地;当青春散场的时候,记忆也许最最清晰,相伴一生,直至永远!
不管这个译文是不是完全靠他的功力,但小林已经收到了他的信息。小林知道他的心情。小林决定在联欢会上再次把这首歌唱起,小林要让他收到来自小林的信息。
小林再次唱起《Yesterday Once More》。小林的声音低沉,这并不影响小林的表达。小林内心不太宁静的时候,只要一唱起这首歌,小林的灵魂就立即找到了依靠,就能像终于找到座位的跋涉者,逐渐平静下来。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唱完的时候,胡山玉突然问王老师:“老师,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俞艳唱的是什么?我以前问过她几次,她从来不说。”
小林紧张地看了一眼王老师。王老师是教物理的,她懂英文吗?小林后悔不该为了在郭智岭面前保住秘密,而把这个难题最后交给王老师。要是给王老师留下尴尬,小林回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惭愧。
王老师听了胡山玉的提问,看看许多同学都在看她,都想从她那里获得满意的答案,很美丽地笑了一下。小林的心紧张得不得了。有那一刻,小林几乎失去理智,打算把郭智岭给小林写的留言拿出来给大家看。
王老师说:“这是一首非常美妙而多情的经典歌曲,首唱者名叫卡本特。因为这首被称为‘经典中的经典’的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的广泛流传,世界上很多人知道了卡本特。歌曲名可以翻译成《昨日再来》,或者《岁月重现》。”
胡山玉突然冒出一句诗一般的语言:“唉——,转眼,我们都成了毕业生。昨天,可以重来吗?”
她的话,让好多同学脸上突然有了悲戚。这种悲戚被郭智岭自弹自唱的歌曲推向高潮。马宁肩上扛的吉他到了他身上,他弹唱的是美国60年代后期电影代表作《毕业生》的插曲:
蝉声中那南风吹来,校园里凤凰花又开。无限的离情充满心怀,心难舍师恩深如海。
回忆当年离乡背井,深夜里梦回旧家园。游子的热泪沾湿枕畔,最难忘父母的慈颜。
还记得那阳光遍地,也记得寒风又苦雨。无论是快乐失意日子,最温暖美好是友谊。
祝福声中默默回忆,琴声凄厉歌正悠扬。莫犹豫也莫再迟疑,好男儿鹏程千万里。
泪水从49个同学的脸颊上流了出来,连王老师也泪水涟涟。到这时候,离别的情绪真正占据了每个同学的心间。许多原本对别离无所谓的同学,到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就是活生生的离别。
到后来,有些三年中经常腻在一起的女同学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拉都拉不开。
小林想找个机会跟郭智岭说几句话,一直到联欢会结束母亲把小林接走,都没有找到机会。
大清早,小林跟母亲离开了曾给她温暖和爱的李姓人家。头天晚上,姐姐和哥哥来跟她道别,都显得依依不舍,小姐姐还哭了。小林送他们几样小礼物,他们收下了。叔叔和婶婶一再嘱咐几个孩子,明天小林上车离开的时候,千万不要哭,否则不吉利。
开门出来的时候,小林看见门前的凳子上放着一叠手工蜡染的衣服,上边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我们的好妹妹俞艳:
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怕忍不住哭不吉利,我们就不送你了。将来金榜提(题)名,不要忘了对我们说一声!
再见了,好妹妹!
朴实的话语,真挚的感情。小林忍住眼泪接受他们的馈赠。出门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们一家都舍不得小林离开,除了爷爷奶奶,其他人都早早地出门去了。
走在路上,小林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小林在搜索着路边的景,路边的人。经过黄土坡的时候,小林遇到早锻炼的金录举同学。她想避开。在校外从不主动跟男同学打招呼,是她一向的怪癖。
今天,小林主动上去跟这位男同学打招呼。
他便停住脚步问小林,这么早上哪里去?小林说她马上就要回重庆去了,向他告别。
他走过去的时候,小林故作潇洒地回过头,向他挥手道别。回眸的瞬间,小林看见李姓一家站在她身后马路拐弯处的一棵泡桐树下,向她这边遥望。那一刻,小林再也忍不住了,任由泪水恣肆地流。
为什么寄人檐下,小林反倒感到幸福?
为什么幸福那样短暂?
小林心情沉重地上了车,目光仍旧不甘心地四处搜寻。
她多么希望在此时此刻跟他再见一面啊!
汽车徐徐启动。
站台上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车行驶在小林步行上学走了几千遍的市区向阳路上,她又看见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行道树和树下细碎的阳光,在风中无忧地闪烁。经过水城中学,小林的目光在那些走向校门的学生中寻找,他们都是其他年级的。里面已经没有郭智岭的身影,也绝不会再有小林的身影。小林在心底抱怨:为什么让初三学生那么早就中考,完全是剥夺我们的学习机会嘛。第一次走向学校的情景,好像才在昨天呢。小林的视线模糊了。
车厢里有空位,母亲示意小林坐下,可她执意站着。站着可以望更广阔的窗外,站着还可以在汽车越走越远时回身再望望。
别了,第二故乡!
别了,郭智岭!
小林用目光向她难舍的一切作无声的告别。
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凤凰旅社,小林才知道俞宝贵也在那里。俞宝贵猥琐的样子,让她知道她又将开始糟糕的生活。
天阴沉沉的。整整一天半时间,他们东奔西跑,想趁机谈成一笔销售饲料的生意。这一天半时光小林如坐针毡。她是舍不得那么快离开这里的,但是已经跟同学们道了别,又再坐汽车回黄土坡去找他们,小林没有这勇气,况且在母亲和俞宝贵眼中,同学又不是姊妹,能重要到瞎花他们挣的钱买车票跑来跑去相见?
第二天下午,终于能够动身了。从早晨开始,天公就开始下起小雨。小林与郭智岭在雨中击掌相约的画面像电影镜头在小林脑中一遍遍回放,挥之不去。小林盯着伞下湿漉漉的地面,心里跟地面一样,湿漉漉的。
车站喇叭一遍遍地催促旅客赶快上车,小林却一遍遍在车站穿梭的行人间徒劳地搜寻。她多么想再跟昔日的同学道一声别,再和她朝思暮想的人说句话。可蒙蒙烟雨,茫茫人海,何处有伊人?
没有人送别的旅客,何等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