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启动了,越开越快。再望一眼勤劳的水城人。再见了,水城;再见了,水城的一切。列车开始它又一段长长的旅程,就像小林又将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一样。这个曾经远隔千里、与自己的生命毫不相关联的地方,注定了从此刻起成为她今生今世魂牵梦萦的地方。
两年了,这两年就像一场梦。
噩梦吗?似乎应该是。这场梦里还套着一个虚幻幼稚可笑的大大的肥皂泡:小林曾经顺从母亲,为了把户口办到这里来钻分数线的空子考某个重点大学,戴着一顶名叫“俞艳”的帽子,在水城的老师和同学们中间穿梭行走了两年。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有个叫吴小林的同学。他们的俞艳同学从今天开始就永远消失了,回去后,她将恢复使用原来的姓名,他们再也查不到她的踪迹。
小林觉得自己像过河的小卒,渺小却很悲壮。
回头一望,这转瞬即逝的两年,小林又十分高兴遇到了那么多善良友好的人。尤其在她即将离开水城的日子,她发现心底还有一缕那么神秘而高贵的情愫。人家说,清梦一场,了无痕迹。小林的这个梦,幸与不幸、伤心与快乐混杂融合,却留给了小林可待终身去追忆和抚摩的痕迹:那背景是枝繁叶茂浓得化不开的绿云一般的毕业照,和留言簿上他别情浓郁的潇洒字迹,此刻都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里。
列车的速度继续加快,载着她奔向另一个世界——梦也该醒来了。
小林悄悄地许了个愿:三年以后,不管高考的结果如何,她一定回来!希望那时候老师同学们还记得她,尤其是他。他当然不会知道吴小林,但是他肯定记得那个叫俞艳的女孩!
28
母亲有钱在城里安家了,尽管房子是租的。母亲和俞宝贵在县城租的房子在解放路与向阳路交接的丁字路口,处在县城的中心区域,是前往璧山中学的主要通道。平日路旁房屋里有固定的裁缝店、小吃店、香烟铺子。到赶场天,一路之上镶牙的、算命的、卖狗皮膏药的、卖扫把撮箕的,围绕着钱币做交易的各色人等自然有序地在街道两侧摆开阵势,喧闹嘈杂之音午后才渐渐散去。
母亲在如此繁杂的街道租下房子,目的当然在做生意赚钱上。他们开饭店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开张在即。这幢陈旧的两层木楼的岁数不会比新中国年轻,圆木柱子不知被多少代人摸过,光滑得很。底层除了能摆四张桌子营业的门面房,后面是厨房,侧面小间做卧房,头顶的木质楼板上的空间分割成两间。小林对住楼房是很有些新鲜感的,尽管它很陈旧了。但是两晚上住下来,小林有点儿受罪的感觉了。夏天,住这样的木楼太热。
回璧山好几天了,小林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整天昏昏沉沉的。只有像小林这样曾经在贵州水城经历过冬暖夏凉的人才知道,重庆的夏天是如何让人气闷。热是有重量的,分量还不轻,中午前后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天热得要命。小林能到哪里去避一避呢?
哪怕躲避几天都好!
小林无处可去。璧山的中学生小学生都还没放假,大兴镇中曾经的同窗们正在忙着复习迎接中考,小林更不可以去打搅他们。
这时小林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没有自己能去的地方。贵州水城自然不能去了,连有着妹妹和弟弟的乡下她也不能去。两年中小林只收到妹妹寄来的两封信。第二封信说,她总共就看到小林寄回去的两三封信,母亲寄给他们姐弟二人的衣裤鞋子倒是一件不少。事实上小林何止才写两三封信回去?显然,有些信的内容父亲不愿让姐弟二人知道。小林不知父亲对自己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看法,贸然回去,会被他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吗?
郭智岭,郭智岭,他在哪儿?屋檐下外形破旧的广播音质却出奇地好,“晴朗的天空下着雨……”齐秦的歌十分煽情,正配得上小林此时的心境。听着,听着,她仿佛又回到水城,回到学校,回到教室。郭智岭坐在后排位置上,唱着齐秦的歌。广播里的歌声让小林入了迷。
小林奇怪,以前怎么就没有特别去在意他下课在教室随便哼唱的那些歌?如今一旦听到他哼唱过的歌于耳畔响起,身心就为之一振,全身充满力量。因为他的歌,因为他,小林开始喜欢上关于爱的歌曲。如今却再也听不到他唱歌了。
“到什么地方去走走?”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小芹妹妹放假了来找她那一刻。母亲早就托熟人带信回去喊妹妹弟弟来县城了,但小林猜想父亲是不会轻易同意他们来县城的。小林坐在桌子旁发愣,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姐姐”。比两年前更瘦更高的妹妹已经飘到小林身边,小林蹦起来抱住她喊她的名字:“你长高了小芹!那么瘦!比以前更瘦了。”
“瘦!瘦就是苗条,苗条就好看!”小芹从来都是乐观派,她的话让小林紧张得太久的面部神经松弛下来。
小芹用手不住地扇风到脸上。“城里好热!”她说。
“乡下不热?”
“乡下哪有那么热。”她打量房间,停顿一下,说,“婆婆的脸变形了,反应有点儿迟钝。小颇也长高了一截。你不想回去看看?”
“想马上就回去,但是我害怕见到爸爸。”
“他做他的脸色,他发他的脾气,你就当一阵风吹过,怕啥子!”
“我做不到。”
“姐姐一点都没有变。这叫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完两人都笑了。
“过了初一还有十五,早晚要面对。”
“再说,老妈还不完全放心我,怕我一回老汉儿屋头,就不回她的家了。”
“姐,放心,我想我有办法。”
妹妹跟小林说起别的事情来。她问小林贵州的学校用的教材跟重庆的一不一样,那里的学生聪不聪明,饮食习惯有没有差别……她的思维总是那么活跃。小林发现,多读两年书以后,妹妹比以前更会说了,常常妙语连珠,让人忍不住发笑。她乐意让人发笑。
第三天,小林和妹妹到车站,在母亲的看护下上了开往母亲的娘家梅江乡的班车。头天晚上,小林和妹妹说,想去乡下看看嘎公和幺舅,看看四舅新娶的四舅娘长啥样子,还有小表妹乖不乖。母亲马上就同意了,不过说了不要住太久,饭店新开张,忙时要搭把手帮一帮。
汽车开出大兴场口一公里左右,来到石院与梅江的分岔口,小林就忐忑不安地和妹妹下车了。她们已经约好,先回父亲家呆上一两天,然后再去四舅家不迟。就算被母亲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小林不是又回到她身边了吗?她不需要去跟父亲抢孩子的。
母亲那头小林不必太担忧了,路的尽头马上就得面对的父亲让小林心里很没底。好在有妹妹陪着回去。她只要跟着妹妹一起进门,他总不好赶一个出门吧。
经过杨晓芸家背后,小林跟表婶打招呼,得知杨晓芸考完试后就到她嘎婆那里玩去了。
进门的担忧没必要,因为父亲不在家,跨进堂屋就见他的卧房有铁将军把着门。弟弟果真长高了一截,喊声“姐姐回来了”,眼睛闪闪发光。看看这个最让人牵肠挂肚的小不点儿,小林脸上快乐地笑着,眼中却在悄悄变潮湿。
听妹妹说起过院子里的人员变化情况:队长柳德灰家的大儿子结婚生子后,二女儿出嫁了,三女儿谈对象了,经常不在家。梅子大姐出嫁了,二堂姐高考落榜后很快有了男朋友,隔三差五地去男朋友家。队长也退位成了老队长,杨家湾的一个表叔做了队长。正华大舅娘的大女儿成了柳龙菊的大嫂,正华二孃家的大女儿马上要嫁给新队长家在外当兵的大儿子了。
婆婆在二伯父家。小林跟着弟弟妹妹穿过院子赶到二伯父家的堂屋,婆婆一声不响坐在竹椅上发愣。她茫然地望着三姐弟一直走到她面前。
“婆婆,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看你了!”妹妹用很高的嗓音跟她说话。
“小芹吗?”她含糊地说了三个字。
妹妹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小林也蹲下身子靠她更近一些。她的眼部一定是肿胀的,不然眼睛不会变得这样细小。她试图眯着眼睛更仔细地看,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细了。十年前她的双眼都还又黑又大十分有精神,小林想象得出年轻时这是一双多好看的眼睛。
“姐姐——小林——回来了——小林?”她念叨着终于弄明白了。小林连忙“嗯”“嗯”地答应,并不住地点头。她盯着小林的脸,看得更认真了。
“婆婆,我是小林!这是你以前一直喜欢吃的江津米花糖,还有软糖。你吃吧。”
弟弟在一旁提醒小林可以再大点声说话。
婆婆低下头去看小林放到她膝盖上的东西,用手慢慢摩挲着,又慢慢抬起头看小林。小林的双眼开始有些模糊了,但是她还是看见婆婆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滑向脸颊。
小林不能再盯着婆婆。她转身使劲眨眨眼睛,不想让妹妹弟弟看见自己掉眼泪。平静一下自己后,小林问妹妹弟弟:“怎么会那么多疤痕?到底砍了多久?怎么会那么残忍啦?”
小林只是从当初妹妹的来信中知道婆婆被犯“神经病”的李姑爷关起门来砍伤了,更详细的情况不清楚。亲眼看到婆婆两边脸上长短交错的黑褐色疤痕和鼻子上像一个斜方框形状的疤痕,小林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小林敢断定鼻子上那块皮肉一定是被菜刀削得鲜血淋淋,几乎要倒吊下来。
妹妹很痛心地讲述了那场灾难。
李姑爷家的两个老表,一前一后都接媳妇成家了,很快又都分家过。老二家住后面山坡上新起的面积小的房子,老大家的和两个老的带着老三住老房子。老三还小,离成家的年龄还有三四年,两个老的还有得奋斗。大孃的身体本来就不咋个样,后来越来越不好,有好多时间起不来床。三老表有点游手好闲,不高兴踏踏实实干农活,又没打算好好学门技术。跟李姑爷学杀猪他死活都不肯,学石匠铁匠篾匠鞋匠也一样都看不上。逢赶场天就跟几个耍得好的男娃忙赶场。逢3、6、9号赶大兴赶璧山,逢1、4、7号赶同兴赶石院,逢2、5、8号赶梓潼(即梅江),像人家天天赶场做生意的人一样。不同的是他是“卖抄手的”(即抄着两只手,什么也不做的意思)。李姑爷和大孃为他心急火燎的,老大老二家还在为分家的公与不公问题,经常牵扯到他们吵吵闹闹。
“唉,儿子生多了有哪点好啊?他们老两口尝到儿子多的滋味了。”妹妹讲着讲着大概又想起了自己遭遇到的重男轻女的不公正,叹息一声后还加上自己的评论,才又接着往下说。
李姑爷喜欢喝酒而且总爱喝醉。有一回喝醉酒了不晓得哪个惹到他的,他开始咒人骂人。小儿子、二儿子二儿媳、大儿子大儿媳,一个个骂过去,后来连起不来床的大孃他也骂。不单是骂人的话难听的问题,他还开始咒人,咒自己家人的祖先啦、不得好死啦、断子绝孙啦等等。大儿子嫌他这样子丢脸,凶了他一句,想走过去拉他回房间。按惯例,他睡一觉,酒醒过来就好了。他突然把酒瓶往桌上一砸,吼一声:“你想打老子?你敢?”
瓶子碎了,他手上握半截瓶颈,大概玻璃碎片溅到手腕上伤了他,他手腕上的血很快又流到破碎的瓶颈上。看到血后,他愣了一阵,说了句:“我今天没有杀猪,我杀人啦?我——我杀人啦!我杀人啦!哈哈,我杀人啦……”他一边喊一边跑起来,嘴里的怪声气说不清是哭还是笑。从此就留下病根,毛病时好时发。好的时候像个正常人,吃饭,干农活,只是不说话;一旦发病就疯疯癫癫。没人请他去杀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