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小林不知道该怎么反抗了。
小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缴械投降了。
直到多年以后,小林都还后悔。
小林不想说话了,不睬母亲也不睬俞琴。母亲大概知道,这时候跟小林说话,等于给小林一个责难她的机会,因此不跟小林说话。俞琴几次要跟小林说话,见她不高兴,也知趣地闭上刚准备打开的嘴。
回来的路似乎比去的时候走得长。
经过菜市场,母亲去买火腿,她问小林喜欢腿肉还是肋条,小林不回话。她就自作主张买了腿肉。
看那色彩诱人的火腿,突然想起书上看到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古人就是聪明,他们早就为后人的遭遇安排好说法。谁都想逃过这种说法,却谁都逃不掉。既然跟肉案上的肉一样逃不掉,我还逃他干什么?今天,你们把我名字改了,算你们狠;将来,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我再把名字改回来,你们还能左右得了我,那才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狠——韩信还遭遇胯下之辱呢!要是当年韩信拔刀把那泼皮结果了,按当时的法律自己也得死,哪里还有他成就伟业、名垂青史的机会呢——如今人在屋檐下,如果不想永远抬不起头,该低头时还低头吧。父亲那里天远地远的,也不一定会被他知道了落得心里不是滋味。
晚上吃饭的时候,按照惯例,小林想母亲会郑重其事地跟俞宝贵商量给她改名的事情。直到吃完饭,也没人提起,小林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小林,你从明天开始叫俞艳。”
整个晚上,躺在床上,小林几乎没合眼,满脑子“俞艳俞艳”吸血蝙蝠一样在屋子里四处飞舞。
阳光精细地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给人行道编织了一条明暗斑驳的花边。这是一条通向水城中学的马路,大半路程都是向上的斜坡。直到现在小林都还固执地认为,门口有个斜坡的学校是比较让人喜欢的——在走向学校之前,因为坡度得放慢脚步,使得走进学校之前还能想点什么或者忘记不该带到学校的什么,并且上坡的时候得仰望学校,这个角度也正符合学校在小林心中的位置。
要换到平时,小林很乐意走在这上面,说不定还忍不住在心里默唱起某首歌。可是小林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回想从前小林还在重庆璧山乡下的日子,母亲不在身边,小林有时候出奇地希望母亲在身边,能给小林他们撑腰壮胆,能让小林他们在人前人后挺直腰杆,能让小林他们有资本说几句信心百倍的话。更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忽略了她的存在。真像“垮山垮出来”的那样,生活在父亲家低矮的屋檐下,喜了自己乐,痛了自己忧。
短短两个月接触,小林觉得母亲并不是小林理想中的母亲,她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甚至是为他而存在的。为了自己或者他,她能够牺牲所有一切,包括子女的独立和尊严。小林知道,她有她的难处,她希望建立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但是,就目前的形势看,这差不多等于在纸上画饼、空气中拴牛。
小林现在身边全是蝙蝠,一群叫“俞艳”的蝙蝠。
小林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走进初二(5)班的教室,老师问小林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小林大声地告诉他,叫吴小林。这也许是小林最后的希望,在水城,在母亲的势力范围。何况今天就小林一个人来学校,母亲一大早跟俞宝贵忙厂里的事情去了。
水城中学校园面积比大兴中学大,大门开在南面,东北角和西北角也有出入口。它的建筑不在同一平面上。它有三个梯级,跨进南校门大操场地势最低,是第一级;对直朝北走完大操场后,登几级小台阶进入初中部教学楼面前的小操场,这是第二级;经过初中部西北边有些陡直但比较宽阔的大台阶,就可以来到校园的最高一级阶梯——这里从西到东依次是学生礼堂、实验楼、行政办公楼、高中部教学楼、教职工宿舍楼。东北角上还在建楼房,显然这所学校的人气很旺。小林的脚步开始有些轻快起来。
校园里最多的是泡桐树,分散在校园各处,集中在大小操场边缘。泡桐树都长得高大粗壮,繁密的枝叶会聚在粗壮高大的树干上部,每一簇都像顶着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它们抓住小林的视线,让小林一时不知该思念小林那故乡熟悉的乡镇中学校园,还是该喜爱这个更加充满生机的县级中学校园。
小林找到自己的教室。大多数同学已经来了,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在悄悄交谈,有的独自发愣。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位女教师,挺着大肚子,看来今年要做母亲了。讲桌上摆放着好多即将发给大家的新书。
小林猜这位即将做母亲的女教师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果然没猜错。当小林走到教室门口,正犹豫是打了招呼再进去还是不打招呼就进去的时候,那位女教师和蔼地向小林招招手。小林很自然地克服了初入陌生环境时的尴尬。
她指着门口一个女同学的右首对小林说:“你暂时坐那儿!”
小林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林的同桌是一个黑而且瘦的女同学。刚坐下来不到半分钟,小林就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长久不洗澡的气味。
小林冲着她友好地笑笑,算跟她打招呼。
她对小林的微笑表现出出乎小林预料的神情,好像小林的微笑不真实一样。
小林悄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立即回答小林,而是把一个作业本拿出来,指着封面上歪歪扭扭的“胡山玉”说:“这个的叫。”
她的腔调有点怪,像个不太熟练的中国通在说汉语。
“我们的班主任姓什么?”
她还是没立即回答小林,而是拿出一个作业本,指着封面上“科任老师”一栏写了个字:“周。”
同学很快来齐了。周老师让大家安静。她说:“同学们静一下。过了一个假期,同学们又长大了不少,老师祝福你们!”小林想,小林最后争取权力的机会来了。
同学们欢快地以掌声表示感谢。
“在发新书前,我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小林的心开始加速跳动,怦怦怦的。
“这位同学来自重庆。大家都知道,重庆的教学质量很高。这位同学成绩优秀,品行端正,接下来两年将跟大家一起度过。希望她能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也感受到我们贵州人民的淳朴、好客、热情!”
同学们再次报以热情的掌声。
“现在,请大家再次响起热情的掌声,欢迎俞艳同学!”
俞艳?老师怎么问都不问她,就知道她叫俞艳?难道是母亲他们早就告诉老师的?如果是这样,昨天下午母亲基本上就是在演戏给小林看!小林甚至怀疑那个手捏火钳的老人也是他们雇的媒子——老师是不是还知道小林的过去?小林的家境?
小林突然感到非常难受。这肯定不是俞宝贵的点子。俞宝贵除了耍横、发气,没有更大的本事。这应该是母亲的杰作。
小林突然感到悲壮——小林就是那二千年前的韩信!
并且明白:母亲不属于小林,她就只属于她!
小林也得到了一套新书。翻了一下,贵州的教材跟重庆的不一样,比如数学,浅得多,初二这学期有一小半的内容,小林上学期就学过了。
下课,周老师走了。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唱歌的唱歌,谈话的谈话,男同学打打闹闹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小林知道这里的热闹还暂时不属于她,小林在座位上静静地看书。突然一只纸飞机落到小林和同桌之间。同桌拿起来,看见上面有一行字:
你的魂儿啊,有味道了!
这是在说小林吗?这话从哪儿说起呢?小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无所适从。小林心想他们大概是欺生。小林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小林知道在陌生的环境中,隐忍是非常重要的。
胡山玉一把把纸飞机捏成纸团,突然转身,“啪”一声准确无误地打在一个帅气的男生脸上。
随着一声“哎哟,中弹了!”被打的男生显出欢快的样子,教室里发出欢快的声音。
“第一回合,平局!”有个模样长得挺怪的男同学在专心地做义务裁判,“下面,轮到郭智岭再次出招!”
“啪!”一张厚纸片剪成的飞碟落到胡山玉桌上。胡山玉捡起来看,上面有一行字:
将来要是嫁不出去,你应该想起我!
这话让小林更迷糊了:贵州的孩子难道开放到了这个地步!
到这时候,小林明白了个大概,这事跟小林大概关系不大。胡山玉怎么可以跟这些男生这样搅和呢?她为什么不反抗?那些男生为什么要拿她开心呢?她长得漂亮?灵秀?乖巧?逗人喜欢?小林看都不像——或许,她真是他们的活宝——难怪他们把她当宝来耍!其他女生同为女同胞,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出来替胡山玉撑腰呢?
“唰——”飞碟也变成一团废纸,再次准确无误地落到那个叫郭智岭的同学脸上。
教室里再次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第二回合,平局!”裁判喊道,“下面,由郭智岭第三次……”
话没说完,铃声响起,是一节英语课。英语老师年轻而且漂亮,可能刚从大学毕业,说话又温柔又好听。看得出来同学们都喜欢她上课。可是从提问回答的情况看,他们对英语老师的兴趣大于英语课本身。那个叫郭智岭的男生和那个免费的义务裁判有点一唱一和,表现尤为突出。这一节课老师教大家读了一阵单词和一段课文后,主要讲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no longer的使用。老师说no longer等于not any longer或者not any more。no longer与系动词be连用时,放在系动词be的后面,与行为动词连用时放在行为动词的前面。讲到这里,她开始举例子:
1) He is no longer a worker.
2) He no longer lives here.
她要同学们用not any longer或者not any more来更换句子中的no longer,有几位同学举手,很快就完成了转换:
1) He isn't a worker any longer/any more. He’s an engineer now.
2)He doesn't live here any longer/any more. He’s living in another city.
第二个是解说固定句型There’s something wrong with your ears.
老师说,There + be + something/nothing wrong with…是一个固定的句型,意思是“…出/没毛病(问题)”。它的同义句是Something/Nothing + be wrong with。接着,她又举例要求大家进行句型转换:
1)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your computer.
2) There is nothing wrong with the new bike.
这两个句子其实一点都不难,可是很多同学依然回答得结结巴巴。后来老师发现小林这个新同学,抽小林来回答。小林一口气把两个句子都转换了:
Something is wrong with your computer. It’s not working now.
Nothing is wrong with the new bike. It’s quite OK.
老师连说“OK”。小林在同学们惊奇的目光中,得意地坐下来。小林知道,在这样一个班级,小林肯定能做第一名,那么两年以后……又过三年以后……北京啊,希望自己的梦在这里成真!
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和小林得意的心情,暂时扫除了“俞艳”带给小林的不快。
整个一天的课程,小林都上得很开心。小林发现这里的人说话口音跟自己家乡那边比较,除了说“这个”“那个”“这里”“那里”的时候,“这”和“那”的发音完全不一样,其他的基本上没有差别。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小林家乡的伙伴们聊天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我爸爸怎样怎样”“我妈妈怎样怎样”,到了这里孩子的口中,成了“我老爹怎样怎样”“我老妈怎样怎样”。即使他爸他妈比小林的母亲年纪还小,他们张口闭口一律称“老爹老妈”。换个地方,还真如书上说的“移风易俗”了,这是小林觉得新鲜好玩的又一件事情。
放学了,走在回家路上,“俞艳”又与小林不期而至,把学习带来的快乐一扫而空。小林准备给杨晓芸和刘天银写封信,好好诉诉自己遇到的悲哀和无奈。
24
“啊——!”跳崖般的尖叫从屋子里传出来。这声音属于俞侠,不用看都知道,俞侠发作了。相处了这些时月,小林清楚俞侠发作是件很难缠的事情,所以知情人一般都不去刺激她。今天,是谁吃了雷公胆呢?
“刷刷刷”一连三个作业本,像三把雄赳赳的飞镖,从门洞里飞出来。
“你敢再扔,看老子不抽你!”这是俞飞的声音。
“啊——!”跳崖般的尖叫持续着,疯狂,尖锐,不需要换气,持续而具有穿透力。俞飞话没说完,“刷刷刷”又是三个本子飞出门外。接着铅笔盒、书、书包,全部飞到门外的空地上。这些才为俞飞效劳了几天的器具,腾飞在空中的时候龙腾虎跃、争先恐后,一接触地面,就瘫软散乱,乱七八糟,活像一堆垃圾。
“你个杂种找死,老子要给你点厉害!”俞飞愤怒的声音把门外趁乱抢食空地上的草籽的麻雀惊飞了。
屋子里传来俞飞跟俞侠互殴的声响。俞飞的咒骂越发不成体统,俞侠的尖叫更加凄惨,伴随着物件的撞击声和破碎声,屋子里狼烟弥漫、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