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走在前头的俞宝贵已经端了几张条凳摆在门前坝子上。小林看见厂区内有人在探头探脑。
小林正想钻进房间里去,不料父亲递给她一封信,说:“看看你们霍老师写给你的信。”
小林吃惊不小,心脏突然加快跳动。走进屋站在窗前读完信,小林明白父亲这回是做足了准备而来的。还没开学,教师宿舍里是不大容易找到老师的,父亲却找到了霍老师——小林曾经的班主任,请他写了一封提醒和劝诫为主要内容的信。老师是理解小林的,他说无意于劝小林选择父亲还是母亲,血缘亲情都是难以割舍的,他只是遵从父亲的请求,对小林晓之以理:就小林的学习前景看,到文化教育落后于重庆的贵州读书,几年后再回重庆的话,跟同年级学生的差距会很大的。
小林读信时,外面的条凳上已经坐了人,父亲、母亲、俞宝贵、文义表哥和表嫂,以及厂里两个年岁稍大的工人。他们刚才说些啥小林没在意,他们接下来要说啥、做啥,小林更不想去关心。她讨厌外面这个漩涡,因为卷在这个漩涡中心的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不幸的自己。她多么希望外边的人和他们谈的话题能跟自己毫不相干呀!
隔壁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俞宝贵快步进门接电话。门都开着,他的说话声和“嗯”“嗯”的应答声小林都能听见。
“哦,刘司令啊,您好!我小俞啊。”
“嗯。您都知道了?!哦,已经到你们那儿去过了。说我们偷偷拐带孩子,没有没有。”
“嗯。是的。已经坐下来了。刘司令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好的,我叫她来听电话。”
俞宝贵接电话时,外面基本上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跟小林一样在关注电话的内容。小林早听出来了,电话是小林没见过面的军分区司令打来的,说的是小林父亲来要孩子的事情。俞宝贵叫母亲听电话去之后,条凳上的人都沉默着,继续关注电话内容,小林却不能把母亲对着话筒讲的每句话都听到了。她在想父亲是如何跨进军分区大门找到领导们,告诉他们自己此行目的的,又是如何揣着忐忑不安之心出了军分区大门赶到母亲的厂子里。没见到小林和母亲,又是如何向工人打听和询问的。他已经来过这里一趟。当他又回过头去走向来时路,不明确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等小林他们归来才最合适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母亲已经放下电话,走进房间,来到小林身边。她把霍老师的信拿起来看,小林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
“在我这里,没有农活耽误你读书,你只管一心一意专心读书。你在这里上的是县级中学,不是偏远山区的乡中,教学又会落后到哪里去?你回去了,只怕他没钱交学费,你的书就读不成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
小林听母亲站在旁边说完这一番话,她也怕农活太多影响学习,她也担心父亲会在某一天不再给她学费念书,可是她一句话也不回应母亲。
“小林,你真打算跟你父亲回去?”沉默一阵后,母亲把信丢在写字桌上,很严肃地问小林这样一个问题。
母亲这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跟父亲家里实在不好比,小林要买书和文具母亲更是从来不会小气,小林对这样的生活状况要说不喜欢,那是绝对真实的谎言或者百分百的虚伪矫情。可是她绝对不愿做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射雕英雄传》里那个杨康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他的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不管是田野劳作的还是家中歇息的,乡人在说起他的名字之前总要先给挂个“啥子狗屁”当头衔,由此可见乡人对他的义愤与不齿。小林怎么能做那种令人不齿之人?况且强烈的想念时时让她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心痛。小林要回去。
小林知道自己一点头母亲就会非常失望非常难过,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你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处境我的心情?”
小林不知如何回答,眼睛里又泛起泪花。那些泪花花在眼眶里溜来溜去,很快因为挤不下就跑出去寻更广阔和自由的天地了。
见小林仍是一言不发,母亲出门去了。
坐在桌子边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小林,泪眼迷蒙中好像听见母亲的哭泣声和表嫂的安慰声灌进耳朵里,好像又听见那两个工人师傅劝父亲让一个孩子给母亲,父亲却一如既往坚持三个小孩不能分开。接下来似乎又听见母亲开始骂父亲,她的骂语与小林的耳朵是旧相识。小林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切都像在梦中,迷迷茫茫又细致真实,一场难以挣脱出来的梦。后来好像俞宝贵说天黑了,建议父亲去军分区招待所住一晚,明天再说。小林却听到父亲说他自己找得到住处,不相信他们的安排。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大的带不回去,小的两个也得归了他们。
父亲的话让小林强烈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和惧怕。小林不知道父亲去哪里过夜,她能跟着父亲一起出去吗?不能!似梦非梦间,已经到了小林该躺下睡觉的时候。那天晚饭吃没有吃小林不知道,俞宝贵的三个小孩在哪儿干什么小林全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难熬的夜呀。
如果地球能停止转动该多好!如果地球都能停下来不转动了,小林就不会有那么那么多的为难了。小林就清静了。小林就幸福了。
小林已经有了专门的日记本,外表有粉红色塑料封皮包裹,是小林在文具店精心挑选的——这也是跟着母亲的好处,想买什么文具是不成问题的。厚厚的日记本里小林已经写了些东西,此刻它躺在写字桌抽屉的最里面,小林却不敢去碰它,因为自己的大脑里面全是浸透了悲哀和无奈的苦涩之水的丝丝乱麻,它们缠来绕去塞满了每个缝隙,根本别想理出一个头绪。
小林的意念不能改变世界,她不得不迎接最痛苦的一天的到来。母亲到房间里来了一趟,小林坐在桌子边,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把收拾整理书包和衣物的一双手快速停下来,放在腿上。母亲默无声息地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又进屋来,说:“你实在要走我也没得办法。不过,你这一走,以后我恐怕没机会再去关照你们几姊妹了。我以后也不想再去看你们,你们也不要想再见到我。我现在的处境你是看得到的,他们父子四个势大力大。我的日子你看得到的。你不在身边,我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不晓得能活到哪一天。活到哪天算哪天吧。这张照片拿给你,就把它当遗像带回去。”
母亲的话不是在诀别吗?小林的心又生生地疼起来。看看母亲递过来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而且明明就像是小林曾经在人家墙上看见过的那种人死了之后才挂上去的黑白照。小林伏到桌子上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坐不稳了,不趴在桌子上就会倒了。
她该做怎样的选择呀?谁能够帮帮她?老天爷看得见她的悲伤和痛苦吗?
她趴在那里,忘记了地球在转动和时间的存在,母亲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不知道。迷糊中听到外面又嘈杂起来,是父亲来了。他们又吵起来了。小林艰难地抬一下头,看见门边站着俞琴和表嫂,门外有好些人。母亲在叫父亲快回去,不要赖在这里死缠。父亲叫母亲让小林出来跟他走。母亲叫父亲自己问小林愿不愿意跟他回去。父亲大声地在门外喊小林的名字,问小林要不要跟他回去,要回去赶快出来走,赶火车的时间不早了。
撕心裂肺的一刻无论如何还是到了。小林能给他什么答案?小林久久不回答,他应该已经预感到一些结果了吧。在父亲再一次催问之后,小林终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三个字:“不——回去——”然后伏到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眼泪可以胡乱蹭在衣袖上,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睁眼看这个世界了。
——小林觉得,自己的天已经塌了。
几天后小林从噩梦中渐渐苏醒过来,她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一段不能填充的空白。她不知道父亲听到她喊出那三个字时,他说过什么话,他有过什么举动。他挺直的腰是否在一瞬间突然弓起来了?在俞宝贵的牛眼注视下,他是否觉得自己像一只斗得惨败的公鸡或者蟋蟀那样悲哀?他一个人是怎样孤寂地转身离开的?他是不是哭了?他是当天搭火车回去的,还是心有不甘,落寞地在一路上徘徊不定,延宕到第二天才郁郁不安地走向了火车站?这一切疑问的答案是怎样的,小林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当20年之后恩恩怨怨都云定风清,小林面对安静地坐在条凳上、两鬓已有白发的父亲时,她仍不敢去触那片记忆的盲区、碰那片伤情的雷区,去向父亲询问自己那天撕心裂肺的一喊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小林想,自己永远都不可以去寻找答案。
23
开学前一天下午,母亲说带小林去办户口,小林不拒绝也不应声。父亲孤单地来又落寞地去,这样伤心的结果小林情何以堪?到底是谁的过错,该怨谁,小林想不清这个问题。但是她持续了好几天不喊一声“妈妈”,也不跟母亲和俞宝贵讲哪怕是一个字的一句话。
母亲已经习惯小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声不吭的状态。母亲叫俞琴一起去,俞琴便拉着小林的手出门。她还打算带俞侠一起去,见俞侠专专心心在电视机前虔诚地守候让她兴奋的尖叫,就没好去劳她大驾。屋子里没有俞飞的影子,要不然还会考虑要不要把俞飞一块带上。虽然自从上次事件以后,他不再那么专横跋扈,但见了小林母亲,他越发视若不存在了。母亲想利用一切机会,统罗好几个孩子。
“小林姐,你的脑子是不是录音机啊,怎么老师一讲你就记得住呢?”
“小林姐,我要是你就好了,我也要到北京读书。赶上星期天就去看天安门……”
“小林姐,你说我们还会长高吗?什么?你说我够高了?不,我还希望再长高一点,这样谁都不敢轻易欺负我。”
“小林姐,等你上学了,有空你带我到你们学校去看看好不好?你要是愿意,将来我有了工作,我也带你上我们单位看看。”
……
俞琴一路上不停地跟小林说话,小林有点心不在焉,用淡淡一笑或最少的文字回应她。经过菜市场的时候,小林和俞琴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卖熟火腿的摊点。这些摊点排成一排,阵势宏大。在重庆,偶尔有火腿出售,但是颜色没有那么好,成色也没有这么惹人喜欢,而且也不是这样整块整块地摆到铺子里卖,都是切成半斤左右大小的块。
母亲见两人都对火腿肉产生兴趣,就说等会儿办好户口买一斤回去下晚饭。近来——应该说自从跟母亲在一起后,小林就不大敢回过头去想父亲那里的饭食了。她怕这样想,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落差,担心将来还有没有勇气回到父亲家里,吃他一顿饭。而且,她还会为小芹和小颇依然在过那样的日子,感到难过。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怨恨自己。如果有,他会把情绪转而流露和发泄到他们身上吗?如果会,妹妹弟弟就太可怜了。他们上辈人的孽债,前因全不在于小林,可怕的后果中却有了一份小林难逃的罪责了。
有火腿肉总归是好的,俞琴望着小林露出笑脸,小林勉强地笑了一下回应她。
派出所设在街道办旁边,是一幢两层楼的平房。平房上下无数道单页木门,无一例外都关着。他们走进去,从楼梯口靠里的一间小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听明白他们的意思后,他说:“今天星期天,不上班,要办事情明天来。”原来他是派出所的门卫。母亲对他说小孩明天就要去上学,希望能今天办到户口。
老人说:“学校不都落实好了吗?既然落实好了,先去念着,户口可以慢慢地办,不需要那么急的。”
老人右手捏了把火钳,大概准备到院子里去夹蜂窝煤。
母亲说:“我们家的情况特殊……”
母亲这句话一开头,小林就知道她接下来会向这位不顶事的老人介绍诸如父母离异、子女投靠之类的情况。小林想离开了,赶紧插一句:“我们先回去,户口再说吧。”
母亲没有停下来。她大概觉得,话已经起头了,就得说完整。她真的把父母离异、子女投靠之类的情况向这位跟办户口这件事情完全不相干的人说了个梗概。
老人就这样捏着把火钳听母亲说话。
小林真佩服那些上了点年纪的人,只有他们才有那样的耐心来听别人并不出彩的陈年旧事。
如此有耐心的人,让小林怀疑他再活几年,遇上天阴下雨,说不定他背上会像乌龟那样提前起露水。
小林和俞琴很无趣地站在屋檐下。
阳光起先还晒得他们一身都是,后来下半身就被隐藏到屋檐的阴影底下。
听完母亲的介绍,老人说:“你们家现在户主是你还是那个俞……俞什么?”
母亲说是俞宝贵。
“那你这孩子也得改名,也得姓俞。这样你们一家六口人的户口才好办到一起。”
老人把火钳夹得啪啪响了两声,似乎为他的话助威定性。
改名?父亲知道的话会怎样想?人家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一个14岁的孩子,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龄,却过早地遭遇到了生离死别、背井离乡,已经够不幸的了,如今还要将名字改掉,改来跟着自己从来都不喜欢、也注定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姓,这不叫冤枉,还有什么叫冤枉?
“不是一家人怎么办到一起?”老人又把类似的话重复了一遍。小林讨厌这个老人,催促母亲快走。
母亲却不走,她说:“要是这样,也只能改了,改什么好呢?”
“我不改!”
“你不改?你不改到哪里读书去?”
“回璧山。”
“回去?回去了,你就不怕同样的成绩别人到北京念书,你只能落到门槛边——人不出门身不贵哦!北京多好。俞琴不也说吗,赶上星期天可以看天安门。你在重庆看什么?难道喜欢看朝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