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用了,”俞宝贵搓着手说,“真不用。这娃娃没有小林那样的适应能力,要是学不起走,给你丢人呢!谢谢陈司令关心!这丫头适合重庆的教学环境。”
“那好吧,”陈副司令说着往外走,“我的任务完成了。9月1号开学,直接领娃娃去初二(5)班报到就行了。班主任姓周。”
出门的时候,陈副司令对小林说:“吴小林努力点哦——你得奖状,我们全军分区都骄傲!”小林和俞琴都被他逗笑。
母亲和俞宝贵挽留陈副司令再坐一会儿。
陈副司令说:“我说你们也省点力气多花点心思在经营上。好像钱多没地方花一样,动不动就砸东西。你们当砸了就不拿钱去买?不要忘记这里是军区,得注意形象,否则……也当是在打我的脸呢!”
这下,母亲和俞宝贵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都不说话,开始整理狼藉的屋子。
小林和俞琴懒得见证他们的战果,更不愿意打扫战场,悄悄地溜出门去。
出门的时候,电视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屋子里很快传来俞侠欢快的笑声。如此突然,如此短暂,如此强烈,像谁冷不丁甩了个鞭炮在身后突然炸响,把小林和俞琴狠狠地吓了一跳。
一早,俞宝贵突然要俞琴收拾好东西回重庆璧山去。俞琴被这个决定弄得手足无措,母亲也被他搞得莫名其妙。
“不是说好在这里给俞琴找工作的吗?”母亲问,“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回去跟她妈修地球难道不是工作?”俞宝贵说,“再说这头的工作至今还没着落呢。”
“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像她这样的窝囊废能做成什么?读不会读,写不会写,现世宝东西,留在这里丢老子的脸!”
“一家人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俞琴留在这里,找到工作以前可以在家做做饭,也免得我们回家来冷锅白灶,现烧现做,费时间又费精力。”
“一家人?什么一家人?你那女儿到现在也没喊过我一声,这也叫一家人?”
“你的三个孩子不也一个都没喊过我么?什么事情总得慢慢来。”
“小林是姐姐。姐姐都没带好头,其他三个小的又怎么会学样子呢?”
“这个我会做她的工作,今天只谈俞琴的事情。你怎么想得出叫俞琴回去?这么好一个姑娘,你就忍心让她回农村去,将来被她妈找个三文不值二文的人家嫁掉?”
“她自己就是个三文不值二文的人!”
“我怀疑她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小林看他们又要开始吵了,赶紧说:“你们还是问问俞琴的意见吧。”
母亲也觉得有道理,问俞琴:“俞琴,你想回重庆璧山还是留在这里我们给你找个工作?”
俞琴显得很矛盾,手指绞着衣角,不说话。小林知道她,回璧山她多半不愿意,留在这里又怕随时受到她爸爸的打骂。
母亲似乎也看出这一层,就说:“我给你找个能够在厂里住宿的工作,平时住在厂里,放假再回来,怎么样?”
俞琴见能脱离他爸爸的高压统治,立即表示愿意,高兴地点头。
俞宝贵显然不高兴,他说:“看,还是不是一家人嘛!要是你女儿你舍得这样?”
母亲也不高兴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俞琴是不想再受你无端的打骂!”
俞宝贵大概也明白是这个原因,但还在唠唠叨叨:“读不会读,写不会写,给吴小林当丫鬟,人家还不一定要!”
“我看各有各的长处,一个家务事做得巴实,一个书读得好。‘人跟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两个孩子我都喜欢。”
俞琴终于留下来了,她和小林一样高兴。
等俞宝贵出了门,母亲来对小林说:“我抽个时间带你去办户口。”
“哦。”小林心不在焉地答。
“能不能改口……”
“改什么?”小林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不等她说完,她先开口了。这问题小林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来,她越是急切,小林越是反感,越发不让步。
“你是他们三个的姐姐。你带个头……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一向风风火火的母亲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
“我有自己的妹妹和弟弟,”小林说得很干脆,“小芹、小颇——别的跟我关系不大!”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喊他一声爸爸对你有什么损失?”
“对我没损失?我的爸爸在重庆璧山,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你大概也没忘记吧,你也是同命运的。我们现在还见得到的嘎公也是你的后爸,嘎婆当年有没有强迫你喊他爸爸?为啥到我这里来就那么特殊?”小林这些日子重新对母亲的脾性和为人处事熟悉起来,不愿再受那么多委屈的小林有时候会跟母亲为一个问题争辩好一阵。
“不关特殊不特殊的事情——是俞琴的爸爸争这个名分,你嘎公不争这个名分……”
“争有什么用?尊重是发自心底的——嘎公待你们像自己的子女一样,不争不抢把你们拖带大,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你们的尊重——你看他,跟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他靠什么赢得尊重?对自己的女儿都不当人看,他还配做爸爸?谁愿意喊谁喊,反正我不喊!”
“你不喊人家,人家的子女也不会喊我?”母亲似乎也觉得小林说得有些道理,但她有她的难处,她觉得委屈,她像在求小林,“再说你跟俞琴那么要好。”
“你估计俞琴他们会喊你‘妈妈’吗?你有没有把握?”
母亲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就因为俞琴不同意,她爸爸才这样下狠手打她。”
小林打了个冷战,决定作一定让步,不为别的,为比她更惨的人。小林说:“喊什么对你们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在一个屋檐下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总得有一定的称呼才成体统。”
“好吧,我喊他俞叔怎么样?我不希望他们喊你妈妈。你是我、小芹、小颇的妈妈。这谁都改变不了。他们最多喊你婶婶。否则,大家都喊‘哎’,中国通用语言。”
母亲见小林如此坚决,不置可否,不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折合成文字,基本等同于无可奈何、进退两难、只得如此,诸如此类。
“你那么爱读书的,把户口办到贵州来,一样的高考题,这里的录取分数线比重庆低。同样的成绩,你能到北京上学,人家就只能留在重庆。你看,划不划算?”
母亲的话让小林对户口迁移产生兴趣:天下还有那么好的事情,同样的成绩,不一样的命运。什么是中国特色,这大概也属其中之一。
关于这个,以前小林也有所耳闻。
是的,小林爱读书,小林爱学校。只有在学校,小林才找得到尊严和自信,也找得到希望。只有读书才能让她一步一步走出父辈带给她的烦恼。她希望通过读书,能让自己走得远远的,远离无休无止又毫无意义的争执,远离冷漠与隔阂。既然同样的成绩在贵州的考生就能到北京去上学,那她就得到北京去上学。最好将来还能留在北京。北京啊,祖国的心脏!到那时候,我看你们谁还敢当着我的面吵架!小林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22
一个假期,因为有俞琴和表嫂的陪伴,小林的日子并不孤单。上次吵架后被陈副司令不轻不重点到穴道的母亲和俞宝贵也似乎收敛了不少。小林又给小芹和小颇写了一封信,对他们说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就是太想他们了。还特别提到,母亲说等以后条件成熟了,要把他们接出来。小林没有直接给父亲写过信。写信除了信息的交流,恐怕感情的交流沟通更占比重。小林与父亲从来不会用语言的交流沟通来表露不可否认其存在的亲情。小林想他们看了信,就不会再替她担心了。至于为什么不说说什么时候能回去看他们,因为连她自己心头也没底。快到开学了,没有收到他们回信。因为在暑假里,小林把收信地址落在生产队。那时邮递员不下乡村去。寄到各村各队的信件都要村民自己到邮局领回。小林寄回去的信只有赶场天父亲去取,当然信的内容父亲最先看到。
水城有县无城。人们进城并非进县城,而是直达六盘水市区。市区面积也很小,热闹繁华的中心在一个名叫黄土坡的地方。当地人上市区从不说上市区,进城也从不讲进城,好像那样说很矫情,人们总用泥巴味很浓的说法,比如“走,到黄土坡去买点儿菜”,或者“走,去黄土坡看看衣服”,“去黄土坡转一转”。外来者很快便能入乡随俗,沿用了他们的说法。
临近开学,母亲和俞宝贵带小林他们去黄土坡买书包、文具之类学习用品。那天下午有台机器检修,有些工人也闲着,便有文义表哥和表嫂跟他们同行。备办好学习用具,母亲和俞宝贵又带他们去蔬菜市场买了些荤菜素菜以及苹果提在手上。
走到新桥,俞飞说渴了,要吃棒冰,母亲问小林、俞琴,两人有同感。母亲拿出钱包,给每人买一支雪糕。文义表哥和俞宝贵在抽香烟,他们没要。
吃着雪糕继续走,西斜的太阳把他们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过了军分区大门口沿着围墙外的混凝土马路继续向前,小林发现围墙与商校之间那段有缓坡的马路上,站立着一个穿天蓝色衬衫的瘦削、矮小的身影,手上拿一把黑色可折叠纸扇偶尔扇扇风,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他在朝着小林他们这个方向张望。那身形和手握折扇的样子,让小林的心咯噔猛跳了一下。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在千里之外,妹妹弟弟需要他统领和照看,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相似而已。
再往前走两步后,对面的人已不再张望。他把墨镜取下,两眼紧紧盯着小林他们这几个人。小林停在原地不能再往前走了,手里的雪糕掉到地上,她的眼泪飞快在眼眶中转着圈子汇聚。太难以令人置信了。胆小怕事的父亲,一个人从来不敢出远门的父亲,竟然乘汽车赶火车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到小林的面前!小林没见过他戴墨镜的样子,他身上的天蓝色衬衫小林以前也没见过,应该是新做的或新买的,衬衫下罩着的身形好像变得细瘦了些。这些元素给小林带来了一些陌生的感觉。深蓝色长裤和脚上的棕色塑胶凉鞋以及他手上那把黑色的折叠纸扇,却是小林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小林敢断定,他一定是怀揣着来解救自己离开的信念毅然前来的。
母亲也很快认出了面前的不速之客,她理所当然以很不友好的口气发问:“你这个人,怎么冤魂不散?跑到这里来干啥子?”
听到母亲这样的问话,看看小林和母亲异样的神情,除了俞侠和俞飞,谁还能不明白站在对面的人是谁呢。他们全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个也不再说话。小林的眼泪水已经滑出眼眶开始了下坠。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母亲,他顿了一会,垂下眼睑才说:“我不干啥子。我就是来问一问小林要不要回去。”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小林,问:“小林,想不想要回去呀?”
“要——回去——”小林冲口而出,语声夹带哭腔,三个字还没说完就低低地抽泣起来。这问题需要小林思考吗?她有多想回去跟妹妹弟弟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如果上天不知道,那么她的腮边枕她的枕边泪会知道。可是话一出口,她马上预感到这话可能自己不该说——因为这话遂了父亲的心安慰了父亲,却显然得罪了母亲。他们又有一架可吵了。
“我今天就是来接你回去的。”父亲马上接口道。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要接她回去帮你干活儿!你少了个得力的帮手,你不高兴得很!你脑壳里头想啥子我还不晓得吗!”跟父亲讲话时母亲几乎恢复到一口重庆话。
“她婆婆天天念到她,小芹小颇想要姐姐回去……”父亲似乎要像平素习惯的那样,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话说下去,说到后面却哽咽起来,不能像往常那样顺顺利利慢条斯理地讲话。
“明说你就是想喊她回去多帮你干点农活吧,还找啥子借口!屋头还有两个小的,你丢在一边不管不照顾,跑到这里来做啥子?你不回去照顾好他们,当心我喊人把他们两个也接过来!”
父亲来跟母亲争孩子了。母亲当然丝毫都不会为父亲的哽咽之声所动,相反,小林和父亲的这种情绪让她倍感紧张和劣势。她对父亲说话的态度越发不客气了。
小林却何尝停止过想婆婆想妹妹弟弟想自己的父亲?父亲带着哭腔的语声更是叫小林心痛。曾经,小林只在他和母亲争吵打骂之后亲戚来调解时,听见过一两次他这种让人倍感辛酸和凄凉的带着哭腔的说话声调。
骨肉亲情一经父亲的哽咽之声催化,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心碎的感觉,小林的眼泪开始像溃坝一样奔流,并不由自主地伴随着压抑的抽泣。表嫂一脸心痛地过来拍拍小林的肩膀,小声地安慰。没用,谁的安慰都没用。越是安慰,小林越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俞宝贵推了推母亲说:“回屋头再说,大马路上有啥子好讲,不怕丢人现眼!”说完带头走了。
小林才注意到有陌生的路人也停下脚步来观望了。
母亲只好示意父亲跟着走,等到了屋头再说。
走动起来后,小林的眼泪收住了些。走在这个沉默而伤心的队伍里,小林的头低着,除了自己的脚尖,小林的目光里什么都不想装。
走过电大,跨进混凝土坝子,父亲先打破沉默,接着母亲刚才的话头,说:“小的两个我安排好的,有人照顾他们。”
“你把他们托付给哪个?啥子不相关的人,你都敢硬得下心肠来相信!这就是你吴瑞荣!”母亲的声音高起来。
“小林她不会习惯你这里的生活的。”
“你咋晓得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她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每天吃好穿好,过得高高兴兴。”
“那她咋个要哭?”
“还不是都怪你呀!她过得好好的。你今天不来打搅她的生活,她今天就不会哭!”
父亲的情绪基本稳住了,母亲却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