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俞琴说,“我爸爸很早就出来找钱,我从垫着小板凳够得到锅就替我妈做家务。农忙的时候,我妈妈整天整天地不让我去读书,陪她做农活……我连小学四五年级的数学题目都不懂,不少字也不认识,英语连基本的字母表都读不全,你,你怎么教?”
“那你真的不读啦?”
“真的。”俞琴说,“与其到学校去遭老师轻视、同学白眼,还不如回家来,至少还能活得有尊严一点。”
“你准备去做什么?”小林进一步解释说,“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就挣钱呗。”俞琴笑了一下,那笑简直像夏日里被太阳炙烤得开始发蔫的罂粟花,姣妍,认命不服输的样子,“反正读再多的书,最终都要落到‘挣钱’两个字上,你说呢?”
她说的话有道理,小林点头赞同。
“你准备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呢。”俞琴似乎对小林同意她不读书的观点感到满意,神情愉悦起来,“像我们这么大的年纪,谁是打算好了才去做的呢?再说,我们打算得再好有什么用?我想办个服装厂。就我们家目前的状况,可能实现吗?还不如省点心,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呗,咯咯咯!”
“要不先进他们的钢丸厂?”小林想既然母亲是钢丸厂的承包人,给俞琴一份工作那还不轻巧得如同吹灯。
“你老妈不同意。”
“为什么?”小林急切地争辩说,“我妈妈不是这样的人!”
“咯咯咯,”俞琴忍不住笑说,“你妈妈说那都是男人做的活,体力活。再说,全都是男工,赤膊大裤衩的,我一个女孩子也不合适。”
“哦。”小林释然。
小林建议她开一家小饭店,她的厨艺那么好。她笑着点头同意。小林又建议她在新桥摆个水果摊。新桥在军分区大门口走出去三四百米的地方,那里是城区通往军分区和通往盘县的公路分叉的丁字路口。路旁有医疗店,有小商铺,有民居以及摆地摊修鞋的和卖衣服的,像个小街道,她的生意一定不错。她也笑着点头同意。过了一会小林又建议她开个熟食店,卖卤猪头、卤花生、凉拌菜,无论春秋冬夏,生意都不赖。她再次笑着点头同意。
俞琴乖巧和顺的样子把小林逗笑了。小林说:“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都不赖呀!可是,”她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很认真地说,“这个哪里来呢?总得要有本钱。”
“他们厂都能开,难道还缺这点本钱?”
“谁说得清他们的呢?”
“你是怕我妈妈不同意?”小林说,“我会说服她的。”
她摇摇头。
“难道担心你爸?”
她点点头。
“为什么?”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用‘为什么’造句!”
“我认真的呢。”
“跟你解释不清楚,今天也不想解释,我毕竟做他女儿那么多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林半信半疑。后来小林主动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她们说话的时候,俞琴的妹妹俞侠一直在看电视。小林发现,其实她也并不是在看电视。她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像一个神仙,飘摇在一切事物之外。她把电视开着,是为了等待一声尖叫——有一天晚上,她也就这么把电视开着,突然电视剧里的一个女人被人推下悬崖。下坠的时候,那女的绝望地大叫着“啊——”她对这一声很着迷,当时她兴奋得对所有看电视的人笑了一下。可是这样的尖叫很难等得到。更多的时候,谁也不敢惹她。本来你可能是善意的举动,她却理解为你在侵害她。她会不顾一切地反抗,能抓就抓,能咬就咬,要是手头有把刀,她说不定会把你劈了。后来读过一些书,小林知道,她有自闭症。
21
在小林她们做好饭后半个小时,母亲和俞宝贵回来了。母亲直接进了小林隔壁那间办公室,俞宝贵却先钻进厂区里去了。
才一会儿工夫,小林就看见俞宝贵气冲冲地进屋,走到俞琴跟前。俞宝贵看起来很生气,把手里的公文包甩到椅子上,精明的眼睛烙铁一样盯着俞琴。
“俞飞跟他妈是什么关系?”他问俞琴,声音明显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俞飞这小子那么快就把状告好了。
俞琴似乎早就知道有这场暴风雨,吓得不敢吱声。
“你个狗东西不给老子说清楚,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俞宝贵终于爆发了,“贴钱的货,三天不打你就要上房揭瓦!”说着伸手就给俞琴一耳光。
俞飞幸灾乐祸地躲在玻璃窗后面,手里的纸飞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箭竹棍子却提前被他放到他爸爸顺手就拿得到的房门边。
母亲在桌子边收拾她的票据。俞宝贵在教育他的孩子的时候,她很少添言。她知道,“前娘后母”是个比较尴尬的角色,沉默是最好的状态。遇上这种情况,她一般既不阻止,也不火上浇油,除非俞宝贵出手太狠。
母亲其实并不知道情况,哪怕这情况早被俞飞歪曲了。俞飞只向俞宝贵告状。
啪,啪,俞宝贵又给俞琴两耳光。每一个耳光都让小林的心脏猛地收缩一次。
俞琴娇小的身子在他父亲粗大的手掌的作用力下,像一扇飘摇的薄门,随时都可能被打得粉碎。
俞琴小声地哭泣。
小林自小见父母吵架多了去了,但不要说母亲不打他们,就是很少给过他们好脸色的父亲在他们做错事情体罚他们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残暴。
他张牙舞爪的样子,使小林想起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纳粹,南京大屠杀中的法西斯。
小林真怀疑,俞琴是不是他亲生的。
可小林分明看到,俞琴宽脸小嘴的模样,跟他爸爸是一个版型的。这样的脸型放到女孩的身上是那样恰如其分——古人还以“樱桃小口一点点”为美呢。
俞琴早已梨花带雨,泪痕斑斑。
这两声刚性的耳光过后,小林看见一条红色的蚯蚓缓慢而又内容丰富地从俞琴嘴唇上滑了下来,过了嘴唇加快速度,大滴大滴地溅落到地上。
见俞宝贵还要打俞琴,母亲说:“我看你们家的道理都是打出来的!”
“关你卵事!”他更加火了。
“那话是我说的!”小林知道再不勇敢站出来,就显得自己太不敢承担责任、太没骨气了,“俞飞给俞琴称老子,还打了他姐姐,这是什么道理啊!”
母亲很吃惊,她一定吃惊小林怎么管他们家的事情了。她问:“小林,怎么回事情?”
啪,俞琴又吃了一耳光。
小林本不想给母亲说事情的经过的,但她想早点把事情搞清楚,免得俞琴再挨打,而且说清楚了也好吃饭,肚子早饿了。再说,俞飞确实也应该吃点教训。要不然什么都由着他,任他胡说八道,将来这个家会成什么样儿?
小林简单给母亲说了事情的大概。母亲开始生气了,她把俞琴拉到自己身边,说:“俞琴今天是替罪羊。俞宝贵,你哪里是在打俞琴呢?你分明是在打吴小林!你晓不晓得你儿子在做什么?他凭什么给他姐姐称老子?他不晓得老子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也不懂?谁是谁非你都不分辨!你以为他是儿子就可以胡作非为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现在那么小就不受教,长大了还不飞天!”
小林笑自己年幼无知,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旁敲侧击、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了?”俞宝贵比刚才更愤怒几分,既然母亲已经把小林挑到事件的中心,他就没什么顾忌了。他说,“你替她(这里的她显然指小林)解释一下,俞飞跟他妈是什么关系?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呢?是俞飞称老子在前,还是小林教育他在前?你好歹是懂道理的人呢!”
“他年纪小!”
“年纪小就可以见谁就在谁的面前都称老子?年纪小就可以不接受教育?你这是什么理论?都上小学的娃娃了,还什么都不懂。再不教育,都快成个二流子了。别以为你养了个儿子就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人上人,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给你说,从今天开始,除非不要给我遇上,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母亲向来都这样,走路昂首挺胸,说话排山倒海,而且滴水不漏,从来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俞宝贵见“打”小林不成,反而弄得自己一点道理都没有,越发的不高兴起来。但他也就那点本事,几句道理把他问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俞飞刚刚还在窗户外面得意,见母亲说得这么坚决,悄悄地溜掉了。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谁都没提吃饭的事情。
俞宝贵窝在藤椅上抽闷烟,屋子里很快烟雾腾腾。刺鼻的纸烟味让人怀疑这不是屋子,是在矿井。
小林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向母亲那里看了一眼。母亲当然明白,站起身说:“吃饭!”然后带着小林、俞琴和俞侠围到桌子边开始盛饭吃起来。
俞宝贵没有吃饭的意思,起身出去了。一张本来应该长在女人身上的脸,难看得像一块擦马桶的破布。
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他冷冰冰地说:“俞飞找不到了。”
母亲没理会他。
“俞飞找不到了!”他又说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谁赶他啦?”母亲不高兴了。
“真不是你亲生的不心痛!”俞宝贵发火了,“吃饭也不喊他一声,他在这个家里还能不能活下去啊!前娘晚母,真是会教育子女啊!”
“你还不依不饶是不是?”母亲也不甘示弱,他们好像在比声音的响亮程度,一个比一个声音更高,“你好好想想,从你把他们三姊妹接过来,我什么时候骂过他们,说过他们的不是?”
“这只能说明你虚伪!”
“俞宝贵,你还讲不讲道理哦?”
“光你晓得讲道理!这个世界就只有你高贵,只有你一个人讲道理!”俞宝贵阴阳怪气、挖苦讽刺。
母亲见没什么道理跟他讲,说:“我终于明白了俞琴的妈妈为啥跟你过不下去了。一个大男人,话说到哪里自己都不晓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在这点上你连小林的爸爸都比不上……我咋就那么命苦呢,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俞宝贵上来哗一下把饭桌掀翻,怒不可遏地说:“这日子没法过!比不上怎么还要跟我过?你说清楚……”
这声响把他们从大足龙水招来的工人中最年轻的两个吸引过来,身上穿着工作服手上戴着劳保手套,却忍不住暂离了岗位跑出大门来看热闹。
两人打起来了。破碎的碗碟在他们争打中,发出尖锐的声响。
随着相处时间的加长,小林越来越疑惑母亲怎么会看上俞宝贵这个人的。发脾气、骂人、摔东西,气焰嚣张,不发脾气时除了会讨好人、会吹牛,也没见啥别的长处。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俞宝贵的高小文化水平和偶有闲情逸致时就拿一支钢笔练上三两页字的习惯,对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母亲切实产生了影响。母亲已经会认会写很多字,比起当初离开农村时不知多了几倍。这个私人承包的小厂,俞宝贵主要负责采购原材料和跑成品销售,而厂长、会计、出纳的角色都集于母亲一身。
他们一旦动起手来,小林就害怕母亲被他伤到。
小林和俞琴立即跑去找陈副司令。这个围墙里面是没有野战部队的,因此官多兵少,官多官也大,正副司令和部长共有好几个。官兵大多是北方人。这个陈副司令是个典型的彪形大汉,因为曾经在驻璧山的某部队当过两年团长,小林的母亲和俞宝贵跟他就有了半个老乡的关系。他们上次为销售上的事儿争执的时候,就是陈副司令到场后,在陈副司令的教育下才平息的。当时陈副司令对小林他们说:“以后他们再吵你们就来找我。我能带兵炸平敌人的碉堡,攻克对方的山头,难道还收拾不了他两口子!”
走到电大教学楼底下的时候,小林和俞琴一眼就看见俞飞在电大的理发店里吃甘蔗,脚下是一堆甘蔗皮。看来他已经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
小林拉住俞琴对她说:“我们别去请陈副司令了。”
“为什么?”
“俞飞不就在里面么?你爸爸分明是找茬,‘俞飞找不到了’只是他的借口。”
“我们就真不去请陈副司令啦?”俞琴的想法一向很简单。
“家丑不可外扬!”
小林离开的时候,文义表哥冲进屋里喊来表嫂劝母亲,文权和文元表哥劝俞宝贵,把两人劝住了。母亲和俞宝贵扭打一阵、砸碎一些东西,怒火冲天的胸腔大概就像鼓胀的气球放掉了气一样,安静了。两人都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发愣。表嫂一边打扫地面,一边还在劝慰两句。
小林她们进家门板凳还没坐热,陈副司令如同神人天降。小林诧异不已。
“热闹啊!是不是过年了?杯盘碗盏砸得再响也赶不上爆竹啊!”陈副司令诙谐而不乏责备地说。
母亲和俞宝贵立即给陈副司令让坐。
母亲忙倒茶,叫侄媳妇回去,不要担心她。俞宝贵收拾出一张藤椅来,把上面狼藉的东西都拣到别处去。
陈副司令显然对劝解他们吵架已经不感兴趣了,甚至急着把话说完立马就走。他似乎晓得这两个人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自己吵,自己好,已经成了习惯了。他说:“两个小的读书没问题,反正读小学,没什么难度,放到勘察二队子弟学校。吴小林的事情也联系好了,放在水城中学。”
勘察二队子弟学校在六盘水市商校背后不远的地方。母亲连说谢谢。俞琴躲在门背后对小林使眼色,她似乎也很高兴。
“我记得还有个跟吴小林差不多的女孩,叫……”
“俞琴。”
“她怎么不读书呢?”
“她回老家读,”俞宝贵尴尬地说,“回老家,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