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琴今天不在家,她跟两个大人出去找工作去了。俞琴如果在家,情况也许会好一点。上次事情以后,俞飞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大姐,于是,很快他把虐待对象转移到俞侠身上。
这是俞宝贵手头的两张王牌,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啊!
小林没有进门去。小林没有办法制止他们,觉得留在这里自然不合适,说不定还会受到俞宝贵的刁难和责备,反正他们也该回来了。小林背着书包到大槐树下寻个清静。
等回来的时候,小林发现,家里的损坏程度大大超出了小林的想象。一地破碎的家具和碗碟,比母亲和俞宝贵这两个超级大国动武还要壮观。俞飞躺在沙发上,鲜血满脸,衣服破碎。俞宝贵正用清水替他擦洗伤口。最让人惊奇的是,俞侠不再尖叫,虽然披头散发,类似于山鬼,却口齿清晰,问答自如,跟俞宝贵据理力争,居然成了正常人。
俞宝贵说:“这是你的亲弟弟呢,你也下狠手!”
“他红黑不说,一上来就拔电视机插头,不要我看电视。他有什么权利不要我看电视?一口一个‘老子’也就算了,他还说他要×我妈。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从今天开始我警告你俞飞,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称‘老子’,看我不拿菜刀把你劈了!信不信由你!”
“杀人犯法!”俞宝贵说。
“妈都敢×的也算人?!”
小林感觉俞侠简直是英雄。如果是在看电影,小林一定鼓掌为之欢呼。母亲和俞琴买菜回来迟了一步,这么精彩的对白居然错过了,小林替她们惋惜。
见满地狼藉,母亲脸上挂不住了。母亲说:“俞宝贵,这是什么意思?”
俞宝贵没作声。
母亲把手上的菜搁在案桌上,案桌上放碗的地方空空如也,锅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母亲不冷不热地说:“我问你们,现在拿什么煮?煮了又拿什么吃?”
俞宝贵还是不做声。
俞侠看了一眼母亲说:“你在问谁?这里面哪样东西是你的?是你的你把它喊答应,喊答应就是你的!”
母亲惊奇地看了俞侠一眼,似乎感觉这孩子怎么就康复了呢。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你算老几?你看一万眼,也不可能是我妈!”
母亲说:“你这孩子奇怪了,今天你哪根筋搭错了?”
“你,你,我问你们,你们才是把筋搭错了——你们是什么关系?”俞侠指了一下俞宝贵,又指了一下母亲,“夫妻?哈哈哈哈,你们就这样出去吹吧,你们就这样出去骗人吧。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知道?我爸我妈什么时候离婚了?你们这叫非——法——同居!”
俞侠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钉子,残酷而粗笨地扎在小林心上。从母亲的表情看得出来,俞侠说的不是假话。那么,这之前的上户口,不过是摊到小林身上的计谋,是做样子给小林看的。而“俞艳”这只蝙蝠,则是这一场欺骗给小林带来的烙印。
母亲说:“这不是正在办吗?”
“这怕你说了不算呢。”俞侠幸灾乐祸,“他不过是图你会挣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俞宝贵对俞侠喝道:“你放肆!”
“我放肆!你们非法同居不放肆?”
母亲把一封信递给小林,然后对俞宝贵说:“俞宝贵,请你跟你女儿说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今天的一切都是你挑起的头。当初你说我们各自离婚,再在一起过,如今,你看你做的是什么事情?我要名无名,要分无分。你倒好,有人跟你不明不白过到一起,替你养孩子,你的孩子吃饱了,穿暖和了,还反咬一口——我简直就是在演一场农夫和蛇。多的话我也不想说,我只要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办手续?难道真要像俞侠说的那样,要让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哭都找不到地方?做人还得有点良心呢!”
俞宝贵今天出奇地冷静,像个入定的老僧,横竖不开腔。
俞飞不识趣,还在哎哟哎哟呻吟。
“哼什么哼?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学人哼?”俞侠骂俞飞。
“我跟你不共戴天!”听声音,俞飞的底气还充足得很。
母亲见俞宝贵不说话,也真生气了。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准备跟俞宝贵好好摊底。母亲说:“今天不给我个说法,大家都没有日子过!”
“什么有没有日子过?为了这个,”俞侠伸出两个手指头,做出数钱的样子,“还得在一起过!钱在你们的眼睛里,比一切都贵重……”
“啪!”俞宝贵没有想到他小小年纪的二女儿说话如此尖刻,句句戳到他的心口上,终于给了他女儿一个耳光。
“啊——”受了这一耳光,俞侠不再说话,开始她跳崖般的尖叫。
很明显,她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她再也不说话,打开电视,开始耐心地等待那跳崖时的惨叫。
谁也不再管她。
这样的争吵小林已经习以为常。今天这场嘴巴运动会离结束还得一段时间,晚饭也没指望了。小林看了一眼母亲刚才给自己的信,杨晓芸的字迹让小林一下忘记今天所有的不快,摸摸口袋里还有母亲给自己的几块零用钱,拉着俞琴的手出去了。
俞琴在路上问:“我们上哪儿?”
“吃晚饭。”小林很佩服俞琴的简单。
两人来到电大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包饼干充饥。小林一边吃饼干,一边就着灯光读杨晓芸的信。好友的鼓励让身在异乡远离亲人的小林无比的温暖和感动。小林觉得自己有力量去面对母亲和俞宝贵的纠纷了。
小林开始给杨晓芸写回信。她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情要讲。可写着写着,小林不知道怎么写了。杨晓芸要小林告诉她,小林在哪个学校哪个班级上学,并征求小林的意见能不能告诉刘天银及其他同学。小林该怎么回答呢?难道小林能说“为了办户口改名了”?也就是母亲和俞宝贵他们所说的“要以一家六口的名义去登记”,所以改名俞艳?
可户口并没有办到呀!按照俞侠的说法,母亲和俞宝贵的关系都经不起推敲……真是左右为难。思忖再三,小林决定告诉她们自己在某学校某班,免得她们担心小林连学校都没上,但是千万不能写信到学校……这多别扭,多难听,多让人不能理解呀!可小林还有别的办法吗?
阳光依然很好,水城的夏天真让人着迷。在走向学校的路上,小林穿行于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有一些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山民穿梭其间做着生意。他们一般都在30岁上下,无论男女都背着背篼。背篼里装着要出售的货物,鸡蛋、鸡枞、桃子、橄榄,诸如此类。手上没有秤,买卖论串、论堆,不论分量,这是小林从来没有见过的。
小林从这些山民身上闻到类似于胡山玉的气味。大街上人员混杂,各种气味都混合在一起,没有跟胡山玉同桌时明显。
小林又想起昨天那个叫郭智岭的同学飞给胡山玉的两句话,“你的魂儿啊,有味道了!”“将来要是嫁不出去,你应该想起我!”
是什么意思?
第一句话也许是说她好长时间没洗澡吧?但这跟“你的魂儿啊”有什么牵连呢?
“将来要是嫁不出去,你应该想起我!”就更离谱了。难道郭智岭对胡山玉有意思?如果有意思,他就不应该当众用纸飞机给她这样说话!如果没有意思,这话又怎么理解呢?
贵州的孩子跟重庆的孩子不一样,他们要淳朴、简单、直接得多。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小林听见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嗨”地跟小林打招呼。小林回头一看,居然是胡山玉。
“刚在想你,你就到了我面前,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见小林高兴的样子,羞涩地笑了。
小林伸过手去拉她的手,她信任地把手放到小林的手上。
“吃早饭了吗?”
她摇摇头:“我们一天吃两顿。”
“两顿?什么时候吃早饭啊?”
“中午。”
“那么傍晚吃第二顿?”
“不,是深夜。”
“你们家……?”
“我们那儿都这样。”
“跟不上学校的节奏哦。”小林说,“学校的作息时间是按照三顿饭来安排的。”
“刚开始有点,习惯了就好了。”
“看住宿的同学吃饭你们难道……?”
“我们有这个。”她神秘地说,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大大的烤熟的洋芋(就是别地方人叫的马铃薯、土豆、洋番芋)。
一股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好香啊!”小林赞叹道,“我从来没吃过烤洋芋。我老家少有人家种这个,即使种,也很少量。我们只把它当菜吃,很宝贝的!”
在母亲的“家”里,猪肉、牛肉、鸡肉、鱼肉、鸭肉,三天两头就会吃到。好多曾经听过没吃过或听也没听过的东西她都见识不少了。母亲给她提供了绝对富余的吃穿用度。为了加强营养,让小林尽快把个子长高,母亲规定早餐至少要吃两个煮鸡蛋,最好能吃三个。
胡山玉见小林流露出如此喜欢甚至着迷的神情,也高兴起来,说话的语句也比以前长一点了。她说:“好多人还看不起这个呢!”
“他们那是虚荣!”小林说,“五谷杂粮都吃身体才健康!反正我历来喜欢吃。”
她被小林说得大方起来。她说:“等会儿我给你一个。”
“那就多谢啦!”小林也很高兴。
她把布包收回书包里。
上楼梯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女生突然挡在小林她们面前。
“又带山货来啦?”那女生大声问胡山玉。
“没,没有。”胡山玉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莫骗我,骗我没好果子吃!”那女生说完让到一边去,让她们通过。
经过的时候,小林闻到她身上也有与胡山玉身上同样的气味。
胡山玉像碰到蛇一样,快速往楼上走。又过了一层楼,小林问她:“这人是谁呀?为什么不允许你带山货到学校?”
“她是我们村的,读初三。她……”
“什么?”
“她说我们带山货到学校丢了我们村的脸。”
“你没带山货呀?”
“我们说的山货就是烤玉米、烤洋芋之类。”
“哦。”小林明白了,“她们家不是吃两顿的?”
“她们家里有钱,她有钱买学校的早饭。”
“要是她发现你带山货,会怎么办?”
“把山货没收丢垃圾桶。我已经被她丢过好几次了。上次她说要再看见我带山货,她就要给我颜色看。”
“什么意思?她敢打人?”
胡山玉点点头。
“你们村除了你和她,这学校还有吗?”
“有,两个,都在读初一。”
“她都管吗?”
“都管。”
“你们没吃的岂不要饿肚子啦?”
“她才不管呢!”
“她一直都这样霸道的?”
“也不是,上了初三才这样的。据说她的男朋友也在初三,她怕因为我们带山货丢了她的面子,让她男朋友看不起她。”
“学校不管学生谈朋友?”
“管的。”胡山玉怕小林看不起她,说,“不过他们比我们大好几岁,成绩又不好,考学校没什么希望,要是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这学也算没白念。学校上上下下都明白这个情况,对他们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
“不什么?”
“生娃娃!”胡山玉咕咕咕地笑起来。
小林也笑了。
走到教室门口,先到的同学已经扯开喉咙开始早读了,有的语文,有的英语,有的政治。让人感到好笑的是,居然还有人读数学,而且一听就让人知道,此人数学不咋的。字没读错,错在断句上。好好一条数学例题,给他那么一断,就成了陈景润也没办法解决的数学难题。
小林的影子从窗子上划过,里面有个声音突然高起来,特别洪亮,特别厚实,是小林喜欢的那种。为了引人注意,他把声音提得太高了,有点走音: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进门,循声望去,声音的源头正是昨天向胡山玉扔纸飞机的那个郭智岭。
胡山玉像是不高兴,小声自语:“神经!”
小林刚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准备晨读,郭智岭从后面走上来对小林说:“你好,俞艳。你真的来自重庆么?”
站在小林面前的是个穿草绿色军装的男生。那时候的男生都喜欢穿这样的衣服,跟正规部队只差徽章。个子敦敦实实的,脸略方,五官宽展自然,鼻梁上架了副厚厚的眼镜,笑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阳光、宽松。
得到小林肯定回答又问:“你们重庆真是下山人骑车,上山车骑人?”
“我们璧山不那样。”
“Why?”
“璧山比重庆城地势缓和。”
“跟我们这里差不多?”
“对。”小林说,“气候你们这里好。”
“哦。”他显然比刚才高兴,“说说看。”
“夏天不太热。”
“我咋个没觉得?”他明显是得了表扬还卖乖的家伙,“重庆是火炉哦!”
见他不但得意,还有看不起重庆的样子,小林就有点不高兴了。
他见状立即收了得意的样子说:“你们重庆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汇聚的地方,‘德星长聚五百里,广厦颜开千万间’,说的就是你们那块地方。”
他见小林不明白的样子,又说:“这是你们那里一个书院门上的对联,在江津。江津离你们那里不远吧?陈独秀、冯玉祥都到那地方去过,还在文章里夸奖过呢。”
小林以为他在杜撰,他说的小林没听说过。不过说自己的家乡好总归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所以也没反驳。直到多年以后,小林才知道,他说的是江津的聚奎书院。
那个裁判男生喊着郭智岭的名字正要凑过来,才走半道上,辅导老师来了。二人各溜回自己的座位,读书声音又响起来。
胡山玉说:“神经!”
小林问她:“你是说郭智岭?”
“那还有谁?”
“为什么?”辅导老师离她们的座位越来越远,小林禁不住好奇继续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