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刘天银和杨晓芸几乎同时来到小林位置上安慰她。杨晓芸的话特别叫小林释怀。她说:“钟老头就这样个人,他就喜欢凶人。他才不管男生女生脸皮厚的脸皮薄的,高年级的学生都这样传说他的。你不要去在意啦。”小林眼中又浮起一层泪光,但她望着两位好友充满关切的脸,笑了一下。
小林虽然惧怕地理老师,却喜爱上地理课。她感激地理课让她知道了许多天上地下的知识和道理,特别是她明白了自己生活在不冷不热的温带,是很幸运的啦,尽管自己那个生活了十余年的家似乎总在缺少阳光温暖的寒带滞留着。
小林和众多同窗一样,没有大胆到能够抛掉对老师绝对的尊重,而去向老师们问一些关于他们的家庭生活、人生经历之类学生很想了解的话题。老师们也多半上课来下课去,逮不着机会。因此学生们多半凭着道听途说的一点东西,结合眼中所见真人,通过胡乱猜测和想象来丰满老师们的形象。
历史老师姓莫,个子矮但是很敦实的一个老头。他不是本地人,春秋季里上身经常穿一件灰色干部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据学长们透露他是当年南下支援大西南建设的干部,不清楚何缘由做了教师。男生喜欢称他老莫,女生则叫他莫老。莫老的课总上得很有激情,讲到重点难点处喜欢穿行在走道间,偶尔停在某张桌子边上,稍微倾斜了身子盯着某个学生的眼睛说话,心里似乎在问:你在专心听吧?你听明白了吗?讲到特别激动时他常“卡带”,比如,说到隋炀帝暴政,激动了,就停在“那个杨广啊,他、他、他……”“他”上不少于四五个才把话接着讲下去。这关口同窗们就你看我我看你天真一笑。他知道大伙笑他,但是从不生气。
与地理课截然不同,历史课自始至终都轻松。莫老课上也抽问,但回答错了他从不凶人,这是轻松的基础。细数历史课的开心元素,那可不少。除了他讲的历史故事受欢迎和他授课中经常出现的“卡带”会让大伙会心一笑之外,他的口音更是随时被关注的对象。莫老主体上讲普通话,但是河北话、山东话、山西话(这些口音广播电视上小林都注意听过)似乎都像,又都不像,多少又带上点儿重庆口音。讲诸子百家时,不看书本就会把他说的“墨子,名翟”听成“麦子鸣笛”。引为经典的是讲母系氏族社会和父系氏族社会时,莫老反复地说道“男子”如何,“女子”如何,内敛如小林在内的一班男女生在课后各种时间、各样场合里竭尽可能模仿莫老对这两个词的奇异发音。为了尽可能像一点儿,同窗们做出了各种各样坚持不懈的努力,发出了类似 “聋子(狼子)”“泥子”的读音,但只是以让听者笑痛了肚子、笑出了眼泪而收场——最后大家的结论是“男子”“女子”那样奇异而独特地发音是咱莫老(老莫)独家经营的专利产品,任何盗贼都休想盗得去。
莫老的上述特色是大伙都不由自主乐于接受的。他的这些“独家秘方”像川菜里油盐酱醋基础上添加的辣椒花椒生姜大蒜八角桂皮一样,把小林的初中生活调得有滋有味。但是莫老的最后一项独家秘方同窗们就有褒有贬,褒贬的幅度相当悬殊了。
莫老讲课时,离他近的学生经常会看到唾沫星子从他飞速开合的唇间飞溅而出。讲到一定容量后,他们则会发现莫老的一个嘴角或者两个嘴角堆积起白色像肥皂泡沫的东西。有时他大概意识到了,从衣袋里抽出手绢擦拭干净继续上课,有时他大概就只记得上课忘了这一茬,直到下课他的嘴角都保留着那点白色泡沫——他滔滔不绝诲人不倦的见证。基于此原因,莫老讲到重难点处靠近某张桌子稍微倾斜了身子,用眼神关注某人听明白与否时,偶尔就会遭遇某男或某女屁股虽然还在凳子上,上半身却速度很快地向同桌那边倾斜过去不小于30°的角,有人甚至把脸也扭开,给莫老一个后脑勺。
小林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莫老,但是她不止一次看见了同窗给莫老这样的冷遇。她看见莫老很快从这张桌子旁边走开,走向下一张桌子,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课也没有停顿下来。小林没法猜到莫老的心理,但是知道自己的心里像是一碗喷香的白米饭端在手上,竟被一只乱飞的冒失苍蝇给撞了一下。
下午这节体育课有点特殊,为组建20人的班级代表队参加学校举办的入场式和广播操比赛,班主任霍老师要到操场亲自挑选。小林在想,体育委员已经把自愿报名参加的名单交给他,不少于20个人,他却要自己挑选,真是个认真的老师。霍老师爱好体育,尤其喜欢打篮球。小林经常在放学回家时看见他和别的老师在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小林内心羡慕别人体育的优异,羡慕别人的又蹦又跳,自己却爱静不爱动,对体育课有些惧怕。小林没有报名,当然,不报名参加也不仅因为小林喜欢静。
霍老师已经站在领操台边了。大家跟着体育委员跑完例行的两圈后,体育老师哨子一吹,体育委员整好队,号令散开成体操队形。体形消瘦、一头花白头发却显得十分精干的体育老师开始为大家喊操。操场上响起体育老师那富有节奏感的“一、二、三、四……”小林知道,队伍之外有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正在扫视他们检阅他们。想到这个,小林做每个动作时都感觉有些别扭,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她既希望被选到又不想被选到。广播操结束,练左转右转向后转原地踏步齐步走。稍息时,霍老师开始点人头,点到上前一步走。刘天银、杨晓芸、洪梅班长都被点到。点到小林时,小林犹豫着不敢向前跨步。她想跟老师说明原因,可是当着全班的眼睛和耳朵,小林羞于启口,只得先跨出一步。
老师说他的选择标准有二:一是动作标准到位,二是20个人的队伍要考虑高矮搭配合适。接下来新队伍在班主任监督下进行了短暂的练习。解散之后,霍老师一转身离开,小林立即拉上刘天银和杨晓芸跟在他后面。开始保持一段距离,转过弯后避开了同窗们的耳目,三人立即赶上去几乎同时叫了声“老师”。
“嗯,有事吗?”他转过身迅速地看了看三个女孩,最后目光落在低着头表情很不自然的小林的脸上。
“老师,我不能参加,我没有运动服。”小林鼓起勇气。再不说就晚了,会误事的,所以她用很低的声音但却是很快的语速把话从憋闷的胸口里吐了出来。要统一着装穿运动服,小林能有什么办法呢。父亲不可能为此帮她买运动服的。
小林遗憾着不能跟两个好朋友一起参加活动了,孰料霍老师却笑了。他说:“哦,忘记对你说了,运动服不用愁啦。你母亲给我写信了,她还寄了衣服来。寄给你不方便收取,所以寄给我了。你放学后到我宿舍来拿吧。”小林有点半信半疑,暂时忘记了自卑,抬起头大胆地看看老师的脸和眼睛。他一脸的笑意,满眼的真诚,没有丝毫说假话的迹象——当然小林也从来没见过霍老师撒谎是什么表情。
“是真的!她怎么不回我信呢?!”小林面向两位好友,拉住她们的手使劲地晃了晃,三个人一起灿烂地笑了。霍老师重新转回身,向前走去。老师当时什么表情,小林没来得及看,她只管拉着好友的手跟她们说着笑着返回操场玩去了。
开学才几天,小林听说中学生基本上都要买一套运动服,体育课或有什么活动时要穿,就在给母亲的信里提及,希望母亲能满足她,但是也并不抱太多希望。小林叹服母亲的胆量。在信里小林也就告诉她自己在初一(3)班,她竟然就能把信写给班主任,把衣服邮寄到他那里。回过来一想,小林又一点也不激动和惊奇了,母亲如果这点儿事儿都不能下决断做好,她又怎么会有胆量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放学后,小林由杨晓芸陪同去霍老师处拿衣服包裹。学校只有一间办公室,那是供校长主任们办公的地方。其他老师办公地点都在自己分得的那间屋里。这间屋一半空间生活起居,另一半空间摆办公用品。课代表们收齐作业本都是送到这里。小林接过包裹,谢过老师。往校门口走的路上,急切地打开包裹,发现母亲寄了一大一小两套运动服,连妹妹的也买好了。
寒假开始了。临近春节的一天,婆婆在二伯父家,父亲赶场去了,妹妹弟弟都在柳龙菊家看电视。就在安静的院落、冷清的堂屋里,小林居然等来了许久不曾相见的母亲。喊了一声后,面对陌生的母亲的气息,小林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
母亲看着小林说好像瘦了,问小林的父亲有没有嫌弃他们,有没有对他们不好。如果嫌弃,如果不好,她会申请法院重新判决。小林连说没有,还不住摇头。她不想听到“法院”两个字。法院,判决,这样的字眼在小林心里像蝎子一样,蜇人。
母亲突然问小林身上有没有来,小林不明所以问:“什么有没有来?”母亲表情有点不自然,似乎也不知怎么说好。
停了一会,母亲再问:“就是,身上,红的,有没有来过?”
小林这回明白了,感觉耳根发热,脸偏向一边说:“来过,应该算来过吧。”
“什么时候?跟婆婆讲了吗?”
“好几个月前了,暑假里,就一天的事。我当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就把沾染了颜色的裤子在堰塘边大青石上洗掉了。没告诉婆婆。”
小林想起当初猛然发现那红色液体时曾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但一想起小学同学的经历心里就不那么惶恐和慌乱了。
“看妈妈给你带来的礼物,正该派上用场了。”母亲从包里取出一个红颜色长方形钱包模样的东西,小林接过,层层叠叠的,打开一看,是崭新的塑胶卫生带。小林想起母亲曾经因为这样一件东西跟父亲有过争执。小林的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去,手指快速移动,又把它叠起来装好。
母亲接着说她的话:“来例假那几天不能吃冷稀饭喝冷水更不能吃冰糕,不能洗冷水澡,脚不能沾冷水,雨天出门不要再穿凉鞋。你父亲叫你下田你不要去。这些你都要记好了,这是关系到一辈子生死的事。女娃家跟着父亲过是很不方便的,你现在懂了吧 。有机会了我来接你走。”
小林对母亲的话起初没大听进去。她小学时就观察到了女孩长大了会遇上这种羞人的情况,但是没听谁谈起还有什么禁忌之类。想起头一次来的时候自己还光脚站在被水浸没的大青石上洗衣服呢。后来听到母亲如此严肃的语气,感觉不可小视,心生一丝畏惧。
交代完这桩事情后,母亲给了小林一些零花钱,说是买些必用的东西。钱为数不多,但在那个两分钱就能在村里的代销店买到一颗甜蜜蜜的糖果吃的年代,小林得到的已经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了。父亲从来不给他们零花钱。母亲叫小林去把妹妹弟弟找回来,又喊婆婆过来见见面,说一阵话后匆匆走了。
新学期开始的第二个礼拜,小林度过了她的第14个生日,也正式迎接了将陪伴她几十年的“老朋友”的到来——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小林家里没有备草纸,母亲送给她的那个礼物她也不太会用,多亏杨晓芸母女帮助她渡过了那道难关。
小林觉着自己不再是幼稚的小女孩了。想着好不容易才从父亲手里拿到的学费,新学期小林在念书的时候更加专心和投入了。对比放学后干农活的劳苦,她也越发感到读书的享受和快乐。小林的数学英语一直学得轻松,成绩也不错。语文测验成绩一次次看涨,有一回她跟那个骄傲的语文课代表一样考到最好成绩,引得师生刮目。小林内心更愉快的是她的作文能得到老师好评。几乎每个星期她的那些抒写心声的周记都能得到老师红笔批阅的、一个写得十分漂亮的大大的“好”字。
从贫穷的农村走出来吧,霍老师、谢老师、Miss Zhang全都是你的榜样。小林在心底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想甚至更想自己哪天出人头地了能给妹妹弟弟带来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扬眉吐气,有钱顺利地上学,有足够的时间读书,有劳作但不必那么忙碌劳苦而能有同龄人享有的玩乐。说到底一句话:起码不在许多人歧视的目光中生活。
作为出生在巴东丘陵深处的女孩,小林十几年行走在田野乡间。不管是近处的丘陵和远处壁立的山峰,交叉错杂野草丛生的田间阡陌,还是田边地角四季轮回、被忙碌的农家人用传统的农具打理得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庄稼,它们留给小林的印象都是闭塞和贫瘠,它们堆砌在小林心灵世界中的是融化不掉的抑郁和忧伤。不离开的话,小林想除了久据心灵的自卑能加快速度疯一般滋长外,她的心灵世界一定会荒芜,终至极快地腐烂。小林愿为自己体体面面优雅遁离的梦想执着努力。
17
初一年级结束了, 7月5日上午,各中学发放成绩报告单的日子。小林刚走到宣传橱窗边,正好看见比自己先到校的杨晓芸与班级里另外两个同学从教师宿舍区那边走过来。小林猜想她们是去班主任那边看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