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好朋友,但杨晓芸能时不时地在课后跟几个同学勇敢大方地去找老师们对话交流,而小林胆小拘束,除了上课可以比较大声地回答问题,课后偶有学习上的疑问问一回,课外基本不与老师讲话。小林知道,自己这个性是在最近几年形成并逐渐稳固下来的。不单是对自己敬畏的老师,就是所有认识的长辈和部分同辈人,只要凭经验或者本能,感觉对方不太像是自己可以随和或者随意地与之交流和交往的人,小林站在他们面前时,就基本上不抬头用眼睛而只用嘴巴发出声音跟他们交流。
只有对年老的婆婆是个例外。在婆婆跟前,小林随时都可以毫无畏惧地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她掩藏在满脸皱纹间的细小眼睛,去探询她的眼神。
人是奇怪的动物。人人都有一张脸和一双眼睛,可是有的人在某些时候的脸部表情和眼神会有意想不到的无穷杀伤力。听到说什么不那么可怕,别人脸色的异样和眼神里让人害怕的东西小林最会探察。对小林来说这种视觉上留下的记忆,深刻程度远比声音要高出成千上万倍,很少有办法能比较快地将它在脑海中溶解和消逝。对于自己的父母,小林就许多年里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小林停下脚步站在橱窗边等她们同行。越来越近了,小林看见三双眼睛都很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很独特,但发散出的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光。到面前了好友伸出手来拉她的手,笑着对小林说:“祝贺你哟,这回期末考试你考到了班级第二名!”她的口气中充满着羡慕之意。
“是吗?”小林低声地回应了两个字。小林是高兴听到这个结果的,但是内心又认为这算什么,本来就该有好的成绩。除了念好书,没有别的办法能让自己体面地摆脱贫困远远地离开这块伤心地。
天热了,校方很低调,免了兴师动众地搞散学典礼。9点钟学生都集中到自己教室,听班主任讲话。霍老师简要总结了一学期及一学年班级的整体情况,批评了自习纪律比较差的两个典型,也特别点名表扬了小林等五六位勤奋好学的男生女生。
发成绩单了。从霍老师手中接过成绩单时,小林自信地抬起头,勇敢地看了看霍老师。她看到了也许别人根本就察觉不到的他的微笑和他的鼓励,她知道老师和教室里许多双眼睛正在对自己这个平常沉默少言、家庭贫贱又貌不出众的女孩刮目相看。拿着成绩单坐回到位置上,小林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幸福和自豪过。小林在心里说:等着吧,你们,尤其是那些取笑我们三姐弟父母离婚、欺负我们是没妈的娃的大人小娃子们,有的是惊奇给你们看呢!
放学了,小林和杨晓芸轮到打扫,没有随放学大军离校。
打扫结束,两人走出初中部教学楼踏入楼前小操场,校园内还四处可见三三两两逗留的校友。长长的假期就要开始了,他们并不急于回家。到橱窗前与从高中部走过来的二堂姐不期而遇,三人统一了速度一边说话一边向校门口行进。
小林兴致不错,视线放得很远。没走几步她就注意到校门口站着一个家长模样的女的,看她不停张望可知正在等人。
谁的母亲呀,撑着自动伞遮阳,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于田间劳作的妇女?
近一点小林能大致看清额头鼻子等脸部轮廓了,心里腾地猛跳了一下,好像就是自己的母亲!越走近小林越发深信自己的判断,对方不再张望而是专注地看向自己,对方还马上变成笑脸并急速地喊了小林的名字。
小林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眼前的母亲显然是有钱人打扮,她到底在老远的外省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小林的心情很复杂,既想把自己的学习成绩大声地当喜讯告诉她,又觉得没必要,还是保持平常的自己吧。小林只轻轻地喊了声妈妈。
母亲跟二堂姐和杨晓芸打了招呼,兴奋地说:“还好还好,没有错过!我就担心你们回去了错过了。走,一起走,我请你们吃中饭。”堂姐和杨晓芸都推托了好一阵,小林拉着她们不放行,二人便随同小林母女向街市方向走。
路上母亲向杨晓芸和二堂姐问些家长里短的话,小林几乎不说话。到车站了。所谓车站无站牌站台,不过就是马路的一侧有集市,每逢3、6、9号赶场天,这段马路的两侧就会有序地摆满了农家自产的李子桃子梨子之类水果或豇豆四季豆南瓜冬瓜之类,等着镇上人和贩子来跟他们换钱。
小林又看见了那个车站食店。它在集市的尾巴末端,与它隔着马路相呼应的,是跟当年百货公司一般规模的私家商店。食店内摆四五张桌,店门十分开阔,在靠近店门的桌上用各样家什盛放着最吸引人的金黄的油条和油酥酥的花生米。赶场的人偶尔路过的人,只要不进店点菜吃饭,对食店里还有多少能让饥饿的人垂涎三尺的菜肴并没有概念,但是对门口的这两样适合于早餐时下稀饭用的最百姓化的东西,却都是有着极其深刻印象的。小林更是对它们难以忘怀。谁说到上街说到赶场,小林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在脑中出现车站食店门口的油条和花生米。它们基本上替代了小林心中街市的概念。小林对它们向往已久,但知道是奢望——不知道何年何月自己才有闲钱去买得来满足口腹之欲。
母亲竟带着小林一行走进了车站食店。不逢赶场,店内没有其他顾客。小林第一次走进食店,也是第一次到食店吃饭,感觉真新鲜。落座后老板娘问母亲要吃什么,小林指指油条和花生米小声说就吃这个吧,母亲却不屑地说:“这个?当早饭吃吃还可以,中午了谁还吃这个?”
一年四季的赶场天很多人中午吃这个呀,我看见过很多的,他们吃得不知让别人怎么羡慕呢;更何况这是夏天,中午吃稀饭也不错呀。小林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说。
小林发现母亲的口音有不小的变化,很多四川土话的用词在她那里都换成了别的词汇,比如“勒个”变成“这个”,“要得”变成“可以”,“晌午(音shǎo午)”变成“中午”,“哪个”变成“谁”。看来发生在母亲身上的变化真不小。
母亲要了爆炒猪肚、回锅肉、番茄炒蛋和另两样蔬菜。既然比油条和花生米好吃,小林当然很期待。
厨房里菜下油锅的滋滋声传出来。
“还有两个同学嘛。哪个是小林?”小林看见门外走进来一个40岁样子、瘦高个子的男子。他一边迈步进门一边大着嗓门面向她们说话。
店堂内没有其他顾客,他肯定是在跟母亲说话啰。果然小林看见母亲用手指着她说:“是这个。”进而喊喊小林和她的两个陪伴者的名字,指着已经在她们桌上空缺的那方大大咧咧落座的人介绍说:“这个,你们可以喊俞叔。”
两位同伴用眼睛互相望望又很快都看向小林,表情不太自然地小声喊了声俞叔。
小林没有喊,用极快的速度瞄了一眼陌生的不速之客,发现对方一双眼睛比她们姐弟的眼睛还要圆和大,只是远比不上他们的乌黑发亮清纯。这个陌生人跟母亲很熟,他们是什么关系?小林的敏感让她的内心已经翻腾开来,对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尝到的几道菜肴的浓浓期待一下子被挤走了,但是表面看她只是木然地坐着。
两道菜上桌,米饭也盛上来了,母亲招呼着三个女孩子动筷子夹菜吃饭。那个陌生人拿起筷子指向热气腾腾的两盘菜、眼睛看着小林的两个同伴说:“两个小姑娘不要客气哟,夹菜吃!”他显然以主人的身份在讲话,小林的怀疑似乎答案已经明确了,心里说不清的味道。两个同伴客气地笑着忙说:“我们一点都不拘礼的,不会客气饿肚子的。”他应了声那就好,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评点爆炒猪肚稍微炒老了点儿,嫩点儿味道会更好,偶尔跟母亲说一句话,更多地同老板娘摆谈起饮食店的生意经来。此人如此健谈,相形之下杨晓芸和二堂姐都沉默少语,而小林只能算作哑巴。
小林一边以怪异的心情领受着这顿有里程碑意义的午餐,一边不时侧脸看一眼店外的行人。
午饭终于结束,母亲提议一起进县城逛逛,来回车票都由她买。小林从来没去过县城,不知它是个怎样的热闹地方,心中半是向往半是害怕,但是有两位伙伴同去还有自己母亲带路,向往占了上风。放假了,不急这半天的。小林知道两个伙伴虽然已经去过县城,也不过一两趟,她们心里也是想去的,便硬是一手拉一个让她们同去。
这是小林第一次“坐”汽车。没有座位,他们五个人都只有站的空间。在母亲指点下小林紧紧抓着车厢里专供乘客抓握的栏杆。车子在七拐八弯的泥土马路上时而“唰”一下俯冲,时而又昂首爬山,她的身体在有限的空间内前俯后仰。有一次车子俯冲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悬空飞起来了,胃里一阵翻腾,赶紧挤到窗口难堪地呕吐了一番,好在有母亲马上递来卫生纸擦拭。
汽车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把小林带到县城。踏上县城的地盘了,小林想望一望家的方向却不知该朝哪边望。没看到过本县的地图,她完全不知道汽车把家丢到哪个方向去了。
小林新奇地打量这个县城的车站。它才算得上真正的车站。虽然跟小林后来所见的许多车站比它很小,但是它可不是寒碜的大兴镇车站。它五脏六腑俱全。宽阔的停车场停放着七八辆刚才自己乘坐的那种往返于各乡镇与县城的客车。候车室很大,里面成排成排整齐的座椅上几乎都有人。售票窗口通道与候车室外的广场上有穿梭来往的人流和穿行于其间不停叫卖的小贩。小林注意到地上有一些散落的瓜子壳胡豆壳橘子皮被反复地踩来踏去。
小林一边跟母亲往外走,一边不住地侧头、回头、东张西望。她想起婆婆了。如果婆婆在身边,一定会笑说:硬是乡下狗儿上不得街噢。小林想到这,自己也在心里笑起来,她这才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俞叔跟母亲说了句什么后自己先走了。
少了不尴不尬的人,小林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她把脚步加快些,跟紧母亲和两个伙伴。走出车站不久,小林便看见眼前是一条河,河面二三十米宽。河水非常浑浊,黄褐色,河面东一处西一处有断裂的苞谷叶红苕藤在漂浮聚集。小林想起前天晚上几乎下了一整夜的大雨,不知这河里汇聚了县城周边多少丘陵山冈冲出来的雨水呢。但是小林断定不大可能有自己家房前屋后汇过来的雨水,因为家离县城太远了。
沿着河边走到一座桥上,母亲说那叫小东门桥。桥的另一头沿河都是卖衣服的摊位,一个紧连着一个。有的专营成人装,有的专卖童装,有的专卖衣服或裤子,款式多样,颜色缤纷,很是壮观。后来小林知道,那条河就是纵贯县城南北的璧南河,源头在哪里小林不清楚,向南一直流向何处小林亦不得知。从城北大旺桥到南面城关中学面前的文风桥,这一段流经主城区的河道,后来小林有过无数次的流连。这一段河道显然不是纯天然的河道,不晓得是哪一辈祖先主事把这段河的两岸都用大小一致的条石垒砌了牢固的石岸。为人们用水方便,在大东门桥和小东门桥侧还有依着堤岸修筑的规整的石阶直达河面。河边隔老远的距离才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点的黄葛树。两岸密植的法国梧桐年辰很近,树干比小林的拳头粗不了多少,上面枝叶也少。
沿河街上一逛,母亲帮小林买了一条连衣裙,也给妹妹弟弟买了衣服。大兴镇上有两家商店卖衣服,赶场天街上还有两三家流动的服装摊,小林艳羡的目光曾经带着无缘与它们相识的绝望向它们快速扫射过。母亲离家后,父亲曾经带她们姐妹在百货公司买过布料回去请孙裁缝做衣服,做最简单的半截筒裙,也从那里买过解放鞋。除了母亲寄回的运动衫,小林姐弟还从没穿过买过来就穿的现成衣服。小林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多花花绿绿的衣服呈现在眼前,自己可以尽情抚摩欣赏,还可以挑选自己最中意的让母亲掏钱购买。
小林突然觉得自己比两个伙伴都幸福,幸福得要跟天空的云飘起来。
小林让两个同伴跟她一起摩挲过欣赏过的衣服不知有多少件。她在欣赏一件白色短袖连衣裙时,母亲很果断地支持她买下来。裙子漂亮,完全是小林梦想中的漂亮。通身乳白色,肩上是当时流行的泡泡袖,下摆似百褶裙一般的宽松设计让小林特别满意,右胸前缀一朵小花,形似荷花。同样颜色同样布料使得这朵花能起到恰到好处的美饰效果但绝不显得打眼。材质不是棉质也不是的确良,小林说不出那是什么材料,反正摸上去手感很好,细腻柔滑;提在手里感觉坠性很好,该是不容易起皱的。
白雪公主是穿这样白色亮丽的裙子的吗?小林听到过白雪公主的故事,但没有机会读到作品,相关连环画也没有看见过。白雪公主的形象只能在小林脑海中美好着。
直到母亲讲好价付了钱裙子放到小林手上从此就为她所有时,小林都还没有多想回到农村背背篼打猪草、田边地角干农活、喂猪啦煮饭啦,根本就不可能穿它;穿上它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恐怕也会很招眼。总之一句话:回到农村她的漂亮裙子恐怕都没机会穿出去!掉在服饰的海洋里眩晕了的小林,忽略了这个。两位同伴眼中只有羡慕,她们即使想到这一层,又怎好说扫兴的话呢,但是小林后来分析,母亲是绝对清醒的,她知道女儿的这件漂亮衣衫不会被带到农家屋檐下去沾染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