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进村小的第一天一样,小林有些紧张地跟在二堂姐身后,走了半个小时路程,带着她的敏感、自尊、自卑跨进陌生的镇中校园。好在很快她就见到了洪梅和杨帆等几个小学同学,有幸洪梅和小林在同一个班。
还有意想不到的,杨晓芸和小林成了同窗。杨晓芸跟小林同属七大队一生产队,但她家住在本生产队狭长地带中距离乡镇最近的那一端。她的父母送她去一大队的村小上的小学。一大队的村小就在街边上,只比上乡中心小学多走几步路,跟她上本村的村小路程差不多,但是路好走多多了,差不多五分之四的路程是马路。毕竟是在街上跑了六年的,比小林这类正宗典型的农村娃大胆多了。她挽着一个女同学的手臂大大方方地走到小林和洪梅跟前,笑着对她们说:“以后放学,我还有她,可以跟你们同路回家了!” 杨晓芸挽着的是她小学同学,如今也成为小林和洪梅的同班同学。她家在小林她们回家必经之马路的近边上。
小林几乎可以和杨晓芸等同方向的同学每天一道回家,上学却很少有机会能与她们同行。每天小林经过杨晓芸家房屋侧背后的竹林喊她时,她父母总说,等不到你,怕迟到,已经走了。没有父母帮忙,小林每天清早都得用自己的双手弄点什么当早饭对付肚子。婆婆不在小林家的日子,中饭当然也得小林自己放学回家才淘米煮饭并吩咐妹妹去地里寻菜。
夏季很快过去,中午时间变短,还有中午作业,小林和许多路远的农家孩子一样,必须利用学校食堂来帮助解决中饭问题。
学校食堂卖饭卖菜的窗口只有住校的教师和为数甚少的几个寄宿生去光顾,农家寒门学子是从不问津的。
食堂有专门为广大学生准备的一间相当于三分之二个教室那么大的厨房,安排了一位大师傅专为学生蒸饭。每天清早大师傅就烧起了那口大灶。等着大灶旁边那个水泥浇筑的占整个厨房三分之二面积的大案板上,被匆匆忙忙陆续到校的孩子们挨挨挤挤地放满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搪瓷茶盅、洋瓷饭碗之类蒸饭的器皿,他麻利地抄起一个大水瓢在缸里舀水,给这些内容不尽相同的茶盅饭碗里一一加满水,再把它们逐一放进大蒸笼里。大蒸笼有好几层。蒸饭吃的学生最多时灶上的大蒸笼快要接近房顶了。学生们的课一开始,他们茶盅或饭碗里的内容也开始了向他们的午饭演变的漫漫历程。第四节课开始,灶膛里烧得通红的煤炭开始渐渐暗淡下去时,那个热气腾腾、比人高的大蒸笼里已然有了圆满的结果。大师傅手里垫上一层布,开始揭蒸笼盖,然后冒着烫人的水蒸汽把那些搪瓷茶盅洋瓷饭碗一个个放回到案板上,直到挨挨挤挤摆满整个案板。
大师傅四十多岁,一年四季都系着长及脚背的围裙。除了夏天之外他是所见穿得最少的人,夏天则总是一件背心被汗湿透。
一天放学,小林邀杨晓芸陪同到街上买了一个中等型号的搪瓷茶盅回家。
在搪瓷茶盅的把儿上用尖刀刻姓名来做记号,这种笨办法小林绝对不高兴用,何况是崭新的家什,哪舍得呀。早就从二堂姐那里得知,为了跟别人的蒸饭器皿相区别,必须有自己的特殊记号。记号做得不鲜明,有马大哈的会把大小形状花色质地一样的吃饭家什认错,那天你只好吃那个马大哈的饭。第二天你早点去厨房才可以又认回自己的吃饭家什——当然这天中午你还是吃的别人的饭。小林想想如果是被哪个不太讲卫生不爱干净的男生端错了吃饭家什,那可太不是味道了。她翻出一根去年初夏裁缝做衬衫时裁剪剩下的白底红碎花的确良长布条,在茶盅把儿的下部紧紧地缠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牢牢地打上死结。拿在手里上下打量一番,小林觉得自己的搪瓷茶盅最不易跟别人混淆,也最有特色了。把它在两只手里掂来掂去,她仿佛闻到里面的米饭香了。
早起后小林照二堂姐说的大约抓了四把米放进搪瓷茶盅里,并快速舀水淘洗干净。家里有红苕或者芋头的时节,洗一点切成块放进去,这样混着蒸出来比吃白饭强得多。条件较好的还可以切几片腊肉放进去。经常拥有这样生活的校友堪比买饭买菜族,这样的上层人士不多。小林第一次走进厨房把茶盅放到案板上时有些担心。那么多洋瓷饭碗搪瓷茶盅,大师傅会不会遗漏掉自己的茶盅忘记给它加水呀。到中午里面还是几把米几块红苕那运气可太差了。
上午的第四节课下课铃响意味着中饭时间到。蒸饭大军涌向厨房时,厨房的门、案板与墙壁间的距离都显出了逼仄。小林随着校友们进了厨房,嗅着浓浓的米饭的清香,从人缝里望望案板。整个案板上是比较统一的白花花的米饭的颜色,想远远地辨出自己的茶盅或饭碗有难度,何况即使认出来但在离自己较远的一方,你也一时靠近不得。小林在靠近门的一面案板上没有寻到自己的,便随人流绕着案板慢行,目光从一个个搪瓷茶盅和洋瓷饭碗上扫过。这些洋瓷饭碗和搪瓷茶盅有大中小三种型号,大号的应是食量大的男生的,不多;小号的当是瘦小女生的,也不多;中号居多。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年月已相当久远,上面跳掉了很多瓷。记号各式各样:有的在饭碗底座的小孔里或瓷盅的把儿上扎短短一小段铁丝,有的在饭碗或瓷盅外表刻姓名或作画,有的在瓷盅把儿上扎各样颜色的布条。饭碗和瓷盅里面不尽相同,有一些是纯净的白米饭,有一些米饭里面混着红苕、芋头或者扁豆,偶尔能见到某个饭碗或瓷盅的米饭里隐隐露出焦黄略呈褐色的腊肉块。看见那米饭里藏头露尾的腊肉块,加上那满屋米饭的清香中又隐约有腊肉的异香在鼻头山间袅袅萦绕,饥肠辘辘的农家少年有几个能不咽一下口水的。
小林看见一个露出腊肉块的搪瓷茶盅大小颜色和外围的图案居然跟自己的一样,只是把儿上不是缠裹的那种布条。小林突然想起二堂姐讲的故事:她有个家离校很远的同学,有天父亲过生,她母亲切了几片腊肉放在她洋瓷饭碗里。中午时她寻了很长时间,最后案板上只剩下一个跟她的洋瓷饭碗大小花色一样的洋瓷饭碗,里面是净白米饭,碗底的小孔里套的铝丝也不是她做的记号。眼见多数人都吃好中饭,纷纷奔向水池洗碗了,她只好将那碗别人的饭端起来将就着过一顿,第二天照旧用那饭碗装米来蒸饭。第二天中午,她才在案板上寻回了有自己特殊标记的饭碗。
小林想着这个好笑又好叫人心酸的故事,咽了一下口水,忍着不去在意嗅觉上感受很深刻的缕缕异香,转到案板的另一面,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搪瓷茶盅。好在堂姐讲的故事很少有发生,所以只要上学,每天厨房的大蒸笼都层层叠叠快要挨近房顶。
走出厨房,小林和同班的几个同学一起,端着饭碗来到小店。每人花两分钱让女店主在蒸好的米饭上面浇上一小勺子豆瓣酱,午餐就正式开始了。她们一边吃一边抽空说两句笑话,脚下的步子不停,一直来到学校的大礼堂——空阔的大礼堂只在开全校大会、雨天上体育课和有文艺演出时派大用场,平时就是大多数蒸饭大军或站或蹲进午餐的地方。学校食堂里的小菜,小林和几个伙伴从来没想过要去买。某次听杨晓芸说要卖两毛钱一份,肉当然会更贵,小林都不想听人家说价钱。
杨晓芸回家吃中饭的时候比较多。她家离校相对近些,主要原因还是她家中有父母和姐姐,有人帮她准备中饭,她回家就能吃上现成饭。更让人羡慕的是,洪梅班长的姐姐卫校毕业后在离中学很近的乡卫生院上班,分到了宿舍,她的中饭甚至晚饭都有她姐做主了。小林可以继续叫她洪梅班长,因为在这个新班级她又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了。
有一个家住得比小林家还远,因为父母亲年纪很大、家境也蛮难的女同学,叫刘天银,是河那边六大队的人。回家路上,她和小林她们一行人可以同行一长段马路然后分路。她是只要上学必在食堂蒸饭吃的人。小林与她像志同道合的战友,或者是贫穷边缘的难友,很快混熟了。刘天银是数学课代表,数学那是真棒,在她面前几乎没有难题。小林钦佩她,还因为不管谁问她数学题目,她总是一副古道热肠,十分谦虚却又耐心给你讲解。完全不会像某些课代表,对问问题的同学爱理不理,头抬得高高的,似乎以此最能显示其聪明、高贵;或者小心眼子假装谦虚,就怕自己懂的人家也懂了。小林被指定做政治课代表,除了按时收齐作业本,有关政治课的问题只要同学问起,小林有问必答。政治课每周两节课,作业很少,小林的任务可谓轻松之极,同学也没有多少有关政治课的问题。对比之下,对这个难兄难弟般的同窗刘天银,小林说不出的喜爱。
初中生在校的时间多了,除了课余时间偶尔跟几个很谈得来的同学说说笑笑解解闷,小林有了更多可以学习文化知识的时光。她珍惜在校的每一寸时光。学科多了,每个学科都有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专业老师任教,每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科都那么擅长,又各有自己的特点。小林觉得初中生活比小学更让人喜欢和着迷,更让人感到温暖和快乐,尽管一开始并非每一门学科小林都学得很顺利。小林甚至想,读书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不要回到农活上去,即使长大也不要做别的什么事儿,就念书。
小林的初中老师们,除了历史、地理、体育老师是老头,其余都是毕业才三五年的年轻人。数学谢老师中等个子,戴一副大眼镜,不说话时文绉绉、斯斯文文一男青年,一开口讲话给人的感觉却是风趣逗人、童趣未脱、活力无限,整个一稚气的大男孩。说来也巧了,他有着跟数学课代表刘天银一样天真烂漫的笑脸和可爱的小酒窝,这让小林觉得即使被打死,她也会认为这位老师和这个课代表是那样可信任和可亲近。
这位小谢老师还是初一(4)班的班主任,同窗们少不了极尽巴结讨好小谢之能事,目的不外乎争取一个这样的结果:这么可爱的老师,千万疼我们要超过疼他“亲生”的那些娃哟!娇小的英语老师Miss Zhang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她教小林他们第一节课时,左手握课本,头稍微偏向右侧,右手轻抚她白净的脸庞,嘴唇翕动,教他们念face。这优雅的身姿打动小林。政治老师是个比较内敛的青年,容易脸红,言行举止中常透出羞涩感,但是一点也不古板。他喜欢笑,笑容那样纯真。既做班主任又教小林他们语文的高个子霍老师(当然还教小谢班级的语文)有学识,有朝气,教课让人喜欢。除了这些跟其他几位年轻老师相似之外,小林觉得最难把握、最不能说清楚的是他。但有一点小林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霍老师不戴眼镜,但他的眼神深邃,有穿透力,仿佛能洞穿他班级里的孩子们的灵魂,看穿他们的心事。小林是有切身体会的。
16
除了下午第一课轮到上英语时偶尔Miss Zhang会午觉睡过头,需要洪梅班长去宿舍里喊喊之外,小林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老教师总在上课铃响前进教室,年轻教师经常准确无误地踩着铃声的最后一拍立到讲台前喊上课。偶有早到就停在门外将课本备课本置于走道护栏上,跟靠在护栏上的学生简单聊几句。
教地理的钟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材高大魁梧为他的高嗓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训人的时候嗓门更是与他的身材成正比。知道他上课喜欢提问,小林想抓住课前时间好好看看关于时区和区时这个颠来倒去把人颠得有点糊涂的内容。钟老师跨进教室的时候,小林发现他往自己桌上扫了一眼——小林的位置就在进门的第一张桌,心里一下紧张起来,书本上的字再也不能连贯地走进小林的脑海。小林记得起初两节课,他都捧着地球仪来。小林第一次看见根本就望不到头的地球可以浓缩成这样一个仪器捧在手里,第一次确切地知道脚下的地球是椭圆形而非圆形。既然脚下神秘的地球都是椭圆形的,那天底下还有多少不圆满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了吧,小林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教室里每个人都在凝神静气,眼睛盯着桌面,因为钟老师要提问了,不知他的问题深不深,手上的教棒将指向谁。
“看看手表,现在是9月21日14点,请问:西八区现在是几月几日几点?”问题简单,小林松口气,抬头看他点哪员兵将。“你来回答。”稍作停顿,他的教棒指向第二排的一个男生,这下其余人几乎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都抬起了头,眼睛都盯向那个幸运的男生。
“应该是9月21日2点吧。”男生语气不太肯定。
“不是‘吧’,是确实就是!”老头的声气比起刚才的提问有点高了。
“紧接上一个问题,请问西十二区是在今天还是昨天?”他的话才说完,教棒已经指向小林的座位了。她慌忙站起身,心里在想要不要考虑国际日期变更线。一牵扯到那根看又看不见的什么线,小林就不太自信,犹豫着说:“是……今天。”
“今天?是今天吗?北冰洋都不冷了吧?南极冰山都化光了吧?怎么念的书?”老师的嗓门随着每一个问号的抛洒迅猛提升分贝数,小林感觉耳膜快被刺穿了,屁股终于落到凳子上的时候泪水也汪在眼眶里了。回答不好问题被老师这样奚落,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下一位同学的回答小林完全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