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的小麦割回家后,码成一座小山似的堆在堂屋。待插秧任务圆满完成后,父亲得在小林姐妹上学时间之余,让小林姐妹跟他一起把那些规规矩矩藏在麦穗中的麦粒,用很原始的方法请出来,然后弄到坝子上晒几回好太阳,香甜的烙麦粑才离小林他们又近了好多步。如果赶场天父亲背上一背篼晒干的小麦去场口打出细细的面粉来,那香甜的烙麦粑就更是近在眼前。小麦都堆在堂屋的一侧,架势摆在那里。打麦的任务可以不管天气的阴晴雨晦,只要逮着空就可以来两下子。麦粒打得多了,就可以在天晴时挑出去晒。小林想这应该是父亲执意把麦子堆在堂屋的一个重要原因。打麦、晒麦的过程要断断续续持续一周,老天不作美的话可能拖上两周。
小林和妹妹从割麦的第一天起,就迫切希望堆进堂屋的麦子快点打完,因为她们没法统计,有多少毛毛虫钻进一小捆一小捆的麦秸,被老爸挑回了家里。
小林跟妹妹小声嘀咕:“做啥子不堆在房檐下,堆在放柴草的巷子里呀?里面有毛虫。”
父亲竖起眉毛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娃儿懂啥子?只晓得烙麦粑香、好吃!放在屋檐下要飘到雨,雨下长了要霉烂;堆到巷子里头打麦的时候还得一捆一捆拖出来,不方便,何况还要遭老鼠。怕毛虫就能饿肚子不吃饭吗?”
父亲还有一条理由没说,就已经显出底气十足了。小林和妹妹心底纵然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却也找不到一条理由来反驳。
毛毛虫啊,这些家伙跟水里的蚂蝗一样让人讨厌和害怕。在麦子还没成熟前老长一段时间,就能在包心菜地里、牛皮菜地里、麦地里看见它们棕褐色的恐怖的身影,插完秧后一段日子还能在田间地头偶尔见到。看见一条毛毛虫,小孩们尤其女孩都会害怕。干活时没在意突然发现手碰到它了,会丢掉手上的东西本能地尖叫,跟丢了魂儿似的。
在那个有毛毛虫的季节,有坏心眼的男孩想要整谁欺负谁,就用一根树枝诱使一条毛毛虫爬上去,然后把它丢到谁身上甚至丢到人家衣领里,把人家吓得哭爹喊妈、屁滚尿流。冷静点儿的赶紧反过手去撩起背上的衣服使劲抖,有点儿经验的还赶紧解扣子把衣服脱来丢掉。毛毛虫从衣领丢进去的,通常会让那小孩的颈部和背部留下毛毛虫毒刺刺出来的一块块红肿的印记。小林曾心惊胆战地亲眼看见,张表叔家的国儿有次惹怒了曾迪友,曾迪友就是这样收拾国儿的。
堆着麦秸的堂屋小林和妹妹都怕待在里面,因为不定什么时候麦堆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快速地在空旷的三合土地面上爬行。它爬行的速度之快通常不像野外所见,这让小林不得不在恐惧害怕的同时,感觉这可憎恶的家伙躲在麦捆里面睡了一大觉醒来后,一定嗅到了浓浓的人的气息,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它根本不该来的地方。它比小林还恐惧害怕,所以它爬得飞快,想赶紧找到一个安全地方躲起来,比如墙脚、墙壁上或者墙角的椅子背上。只要躲过了人的眼睛,它就能伺机逃走活命。
从麦堆里爬出的毛毛虫一旦被小林姐弟发现就活不成了。虽然一见它,心中就一如既往地害怕,但是更担心它万一昏了头爬到里面房间。晚上睡觉时如果在床沿上摸到那毛东西,那可就吓掉半条小命——不知要做几个星期的噩梦才能把那半条小命捡回来。
起初一两回,小林还犹豫:像老爸在田里看见毛毛虫那样,一脚上去踩死它?不敢!害怕把它踩在脚底的感觉,踩死后它的尸身粘些在鞋底上也很恶心。还是用工具吧。后来每遇到,小林都能当机立断,拿起铲子或者棍子,提着胆子把它铲进铲子里,或者诱使它爬到棍子上,然后来到院坝边的地里,用棍或铲把它往松软的泥土里戳。将它戳进表层泥土、看不见它的样子了,才反复地用棍把它剁成烂泥,或用铲子将它碎尸万段在泥土里。一开始这样弄,小林还有点手抖,后来就只是觉得它死前死后的模样恶心人。谁叫它有意还是无意侵犯了我们这小小的栖息地呢,罪有应得,小林心想。妹妹很快学会了小林的方法。弟弟则干脆,一见到毛毛虫爬出来,就用身边顺手的某样东西让它立马去见了阎王。接下来清扫地面的事还得由姐姐们去做。
忍受着对毛毛虫的厌恶,小林姐弟竭力快些将麦子打完。中午放学后,只能一个人找菜煮饭,其余人为麦子忙碌。忙得差不多了,吃午饭准备上学。有时候腿还没跨出家门,上课时间已经到了。小林和妹妹在路上跑一段走一段,放眼一望,弯弯拐拐蜿蜒无尽的乡村小道上理所当然见不到第三个匆匆赶往学校的人。安静的田野里偶尔能看到有个大人挑着粪桶走向山坡,或者背着背篼在田坎边打猪草。小林的心里除了着急,还很心虚,就怕被某个认识的表叔或表婶看到询问。
冲下属于八队地界的一个山坡后,是较长一段“Z”字拐的平路。走完这段平路再爬上属于三队地界的缓坡,离村小就很近了。
才吃过饭呢,除了跑就是疾走,常会出现的不适感又来了。小林和妹妹先后都吐出“肚子都跑痛了”的委屈和抱怨。事实上痛感在右肋下,可小孩们哪知如此专业的名称,只能笼统地说肚子痛。反正迟到很久了,眼看离目的地也近了,小林和妹妹都把右手叉在右肋有痛感的位置,皱着眉按正常步行的速度往前走。这时对面缓坡上下来一个行人,很快走到平路上来了,远远一看是个背书包的少年,模样好像熟悉,小林猜想是自己班逃学的男生。很快看清他宽阔的脸庞了,是六年级开学初新班主任张老师根据作业本上的姓名来认识小林他们时,因为名字写得太潦草被老师喊成“张银鸟”而哄笑全堂的那个男生——后来一些男生也就这样喊他了。其真名叫张银昌,活泼开朗爱玩,学习成绩一般。下课教室里如果有叫闹吵嚷,一般都有他的声音。小林有点纳闷他为什么跟余儿一样,在班里也有蛮好的人缘,但是小林几乎没跟他搭过话——当然,小林几乎没跟班级中除了正华弟和杨帆的哥哥之外任何一个男生主动搭过话。
张同学回家不走这个方向。想想小林带着妹妹迟到蛮长时间了还急匆匆赶去上学,他却逃学出来,这样的面对面擦肩而过,是该小林觉得不好意思呢,还是他难为情呢。打招呼就免了吧,说不定人家也不愿跟我搭话,小林拿定了主意。
“嗨,你们两姐妹今天又迟到了。”小林拿定主意时还相距十余步远,对面的男生却说话了。
面对意外中的早已熟悉的一张笑脸,小林赶紧调整面部肌肉微笑,不过微笑中流露更多的可能是疑惑,因为小林的回答是:
“哎,是啊,又迟到啦!我去上学,你这是去哪里呀?逃学?”小林说话时又感到了一个意外:他竟然知道我们是两姐妹,还是经常迟到的两姐妹?!
“也太瞧不上我们这些人了吧?都没几天学可以上啰!我姨妈家里有事,我妈叫我一定赶去。我给张老师请过假了。”
“噢。”
迎面而过时,小林似乎如释重负。同窗的笑容里却好像有很多委屈,这可给了小林第三个意外,上坡的时候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原本以为这些无忧无虑、又不把学习成绩当回事的农家少年,死心塌地迷恋着玩耍,永不言悔地度过童年、少年后,就天经地义无怨无悔地走向农田。原来自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在怅惘学习文化知识的时间和机会已经寥寥无几,他们开始后悔多年的光阴被虚掷。他们的心理是在什么时候成熟和长大起来的呢?在毕业的铃声即将响起时?如果此刻的心态提早两三年光顾,他们的命运应该会是另一番景象吧。生来落个受人家大人小孩欺压的命,小林能改变自己今后的命运吗?命这个词最早大概是听母亲说的。小林一边继续向学校行进一边想着心事,她第一次花了那么多心思想命运这个东西,想好多农家少年的命运,想自己的命运。
时间像谁拿着口哨,猛地一吹,小林他们就成为毕业生了。小林都没来得及在意是何缘故,他们连毕业照都没拍就散了。有谁会知道,数载同窗,一朝离散,有多少人将终老都不能再得以相见呢。
小林不是班里七个考上镇中的同窗中分数最高的。班长洪梅、村支书的女儿曾迪兰、与曾迪兰几乎形影不离的谢小惠,都或多或少比她考得高,还有杨帆和另外两个同学比她低一些。尽管因为正华和柳龙菊都没考上,二伯娘和两个堂姐以及柳家表婶见到小林就夸赞,小林对自己却并不太满意。平日在教室里谈论个什么话题,能够扯到中国很远的地方,甚至香港、台湾、国外去,说的事儿跟她亲眼见到的一样,通常会把教室里为数不少的男女同窗的视听神经都抓住,有这本事的是谢小惠和曾迪兰二位。小林在凝神静听和关注她们的同时,不能不像其他许多同窗一样,对她们刮目相看。
比如大家都还沉浸在《射雕英雄传》的豪气、民族气中,对剧中人物尤其是翁美玲演的黄蓉津津乐道之时,有一天下课,位置在第二排的谢小惠站起来转向教室后面,不知朝着谁大爆冷门:“晓得不,翁美玲已经死啦!”
有人搭话:“真的吗?我不相信。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
谢同学继续发布新闻:“据说是自杀,煤气中毒。人家说,起因跟另一个著名男演员有关。”
又有人问:“是不是黄日华(演郭靖的)呀?”
谢同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瞎猜,不是的。现实中人家翁美玲喜欢的不是黄日华。”
小林羡慕着电视剧中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敢爱敢恨、活泼聪明的黄蓉,时不时幻想假如自己跟她一样性格,命运又将是怎样的呢?那些漂亮的演员明星们,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又过着怎样与小林他们完全异样的生活呢?小林很清楚,做翁美玲那样轰动大江南北的演员,对于自己这样性格的人,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念想而已。
小林也知道,问话的同窗跟当时很多很多年轻的、年幼的电视观众一样,有一种非常朴素的念想:希望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可敬可佩可羡慕的荧屏情侣,在现实生活中也能是那么让人羡慕的夫妻。小林自己也是那样想的。
留在教室的同学像认真专心地开了个短会,都把这段对话听进去了。接下来,他们就跟自己附近的同学去议论了。不少女同学跟小林一样,坚决不愿相信她们如此喜欢的明星会那么年轻就走了。
小林怀疑她的话的可靠性,会不会她故意耸人听闻,吸引大家注意?曾迪兰父亲作为村支书,家中有报纸,而且她家也该像妇女主任家一样前两年就有电视机。想想谢小惠也曾经提过家里有什么杂志。小林又觉得她们的消息恐怕不会是假的。关于报纸,小林有一两次见到张老师从乡上开会学习归来后,手中捧过报纸在阅读,小林远远地看到了报纸这种东西是什么模样。六年小学结束了,小林从来没有读过报纸。不是她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除了村长、村支书外,学校和寻常百姓家都没有报纸的影踪(学校里唯一的课外读物是被不知多少届学生翻旧甚至翻烂了的几十本连环画)。至于杂志这个词儿,小林最先是从谢同学那里听说的。小林羡慕两位同窗能够看到报纸和杂志,同时又有些嫉妒。她们从来没把报纸杂志带到学校给大家看看。或许她们不能得到大人的准许,报纸只供领导干部们阅览?小林没有答案。
班长洪梅的父母亲相继过世,她跟哥哥嫂嫂侄儿生活在一起。她读书用功、且比小林有多一点的时间来用功,小林考不过她,小林比较服气。曾同学与谢同学比自己考得好,小林不愿服气,心里留着疙瘩。
没有一点暑假作业的暑假开始了,小林心里有很多怀念,更有对将来的许多期待。
父亲带着小林姐弟将地里的苞谷全部掰回来堆在堂屋。这项任务因天热,每个人都流了很多汗水,但需时不长。父亲负责担挑,小林姐弟负责从苞谷秆上剐苞米棒子。一鼓作气,没人磨洋工,大约两个半天就完工了。
金黄色的苞米棒子在堂屋一角堆成了一座近似圆锥形的小山。小林对它们的感情当然比不上对一堆稻谷或一堆麦子的感情深厚。有足够的大米饭满足腹欲,谁还愿意去喝苞谷面糊糊?辛苦耕种收获它,不外乎刚成熟时吃几回嫩苞谷,然后交公粮、市场交易换钱花和接近年关时打成苞谷面混在猪食里给过年猪催催肥罢了。把苞米粒从苞米棒子上一粒一粒请下来,就成了每个暑假都要让小林姐弟的两只手火燎燎地疼好长一段时日的苦差——虽然它确实像父亲常说的那样:“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或者凳子上,又不在外面晒太阳,只要两只手动一动,还有比这更舒服更轻巧的活儿吗?”父亲不会经常跟小林他们一起来完成这项农活的,他有别的重活要干。
抹苞谷全靠大拇指和大拇指根部朝后那块手掌使力。小手毕竟柔嫩,连续抹一阵,用力的部位就红了,再一触碰就疼;于是换另一只手。另一只也疼了,只能歇会儿,又换回来呗。但是肌肉疼还没恢复过来呢,一触到就痛,效率就别提了。谁都不想偷懒,但是三个人谁都像在磨洋工。索性中间穿插做点别的,比如去把地里的苞谷秆砍下来晒着,去花生地里或红苕地里除杂草,也可使手掌疼的部位适度得到点休息。小林和妹妹弟弟都是那样盼望婆婆赶快到他们家。婆婆的手掌可比他们三个的嫩手耐磨得多,很难得听到婆婆说抹苞谷手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