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和妹妹的脚步越来越轻,弟弟一边跟姐姐们说话一边大大咧咧走在前面,好像不知道害怕。小林和妹妹紧挨着并行跟在他后面——因为又害怕走在最后面。听到弟弟说“到了到了”,小林不得不拿鞭子狠狠地抽一记盘踞在内心的叫恐惧的东西,命令自己抬起头抬起眼帘面对那座新坟、那片坟地以及坟地旁边那块待割的麦地。
坟墓很新很新,坟包上一棵草都还没长。这样的坟最容易让人去想里面躺着的人的模样。坟头的招魂幡还在晃晃悠悠。尽管小林在向这片坟地挑战,她在用眼睛大胆地扫视自己不愿意看不敢看的场景,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受到了挤压在紧紧地收缩。小林催促弟弟继续走,走过坟头绕过坟地走到待割的麦地边仍然继续往前走,直走到那块麦地离坟地最远的那一端才停下来。从这里开始弯腰低头割麦,可以暂时看不见那座坟了。
还没到盛夏,但那天下午的天气却也够热,裤子裹在腿上让屈腿的动作总不那么顺畅,小林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刷——猛地一镰刀下去,镰刀尖部居然朝上钩了一下(小林他们都有经验的,每一下镰刀的尖部都得朝下、朝地面割,那就不容易割到手指了),随着小林嘴里本能地发出“哎哟——”的一声,小林同时感到了某根指头狠狠地麻了一下。
“姐姐割到手了?!”农田里劳动惯的小孩对小林刚才那样的叫声是熟悉的,弟弟一句话说完,他和妹妹两个几乎同时跑到小林跟前来了。小林丢开刚割到手中的那把麦秸看,小指头的指甲大概三分之一被割掉了,指甲下面的肉露出来,刚开始还是白白的肉色,转瞬鲜红鲜红的东西就冒出来,很快就嗒嗒往麦地里滴了。再看麦地,各人的那一行都还没割到底,活儿才开了个头儿呢。小林不知对他们说什么好,眼睛里湿润起来。
“姐快回家吧,抹点儿酒精包一下。”小林姐弟都怕酒精沾到伤口那一刻的痛,但是更怕那鲜红的玩意儿不停地滴,也怕像大人们说的伤口会烂掉。
平时他们有谁削红苕削到指头上了,总是经父亲狠狠地训上两句,才咬咬牙小心翼翼把手指头亮出来,接受父亲手中酒精的痛苦洗礼。有一回削红苕,弟弟削到指头上了,哭着蹲在地上把两只手藏在腿下面,连邻家小孩在内大家做了一番动员好不容易把他说通,停了哭,慢慢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围观者们定睛一看,竟是好好的一只右手。大家噗地都笑了,连父亲都破例忍不住笑了,他自己却泪眼婆娑惶惑地望着大家。直到正华一语道破天机,他才迅疾将右手收回,慢吞吞地把左手亮出来。
小林想让血别滴得太快,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那根受伤的指头。到这时她才开始生生地感到疼。
在弟弟妹妹簇拥下,为抄近路,也为避开走坟地,小林用手肘撑在地沟边的大石头上带他们一起爬山坡,爬上那不算陡的斜坡再往上就能翻过松林坡,快速回到家里处理伤口。其实处理这种伤口不算什么大事,干吗让弟弟妹妹簇着拥着?小林有些害怕父亲埋怨她兴师动众。可是小林很清楚弟弟妹妹的心理:小林是大姐。小林都离岗了,凭什么硬要丢下他们两个,孤零零在那让人寒毛倒竖的地方继续劳动。就不能趁机离开,趁机休息一下?
涂了酒精还上了些药粉,婆婆帮忙找布条子裹的伤口,很稳当,不像小林姐弟那三脚猫功夫,裹的布条子三两下就要脱落,做点什么都不方便。抹酒精这最疼的时候过去了,接下来的疼就不算疼了。包裹好的小指暂时成了最长的一根手指,当然有些不便。也庆幸伤在小指头,不会有太多的不便。包裹好了小林可以继续割麦,原来是虎口朝上抓握麦秸,现在反过来小指在上虎口朝下抓握,当然抓握的动作慢些,割麦的速度会受影响。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弟弟妹妹再次出门劳动的积极性,再次去面对那个地方小林也挺冷淡。于是都赖在家里,或站着,或歪靠在椅子上,磨磨蹭蹭半天不出门。但是割完那块地的小麦之后接下来去干什么活儿中午饭时父亲就安排好的。刚才似乎怕小林忘了,他还把那任务重新下达了一遍。
“走,我跟你们一起去!”苍老的声音传来。只见婆婆从灶房踮着小脚走到堂屋,手里捏了把镰刀,她要陪小林他们割麦去。弟弟妹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声:“好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人多力量大!”小林心里一边责怪他们没孝心,但是也忍不住高兴。婆婆去劳动真太苦她了。割多割少不是最重要,关键是有她一个大人陪着,新坟也不会太让人恐怖。小林不好意思向婆婆问明原因,也许她同情他们的害怕,也许她看到一季的小春作物他们都快收完了,心疼他们够累。不管什么原因,她踮着小脚跟小林他们一起跨出了门槛。
经过农忙的历练,农忙假后回到学校的六年级学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小学读六年,有人说小林他们这一届小学生运气真好,也有人说小林他们运气不好,当然小林他们自己也没法说清好与不好的道理。
从三年级开始,小林他们班级每年换一个班主任(也是所有科目的任课老师;只有四年级特殊,语文数学由两姐妹分别教他们),从汪老师、孙莉姐妹、张本学老师到张元焘老师,各有特点。严厉数张本学老师和汪老师,严而不厉、跟学生满聊得来数张元焘老师。最让小林他们羡慕的是刚从正规师范毕业的孙莉孙琳姐妹。小孙老师把一副三角板抡来抡去,黑板上图形画得工工整整。大孙老师更让女孩子们感激涕零。她在音乐课上教小林他们唱每周星期六大人小孩自带凳子,跑老远的路去看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中的每首歌曲。在那些射雕的岁月里,《射雕英雄传》中的歌都唱不来的学生崽儿,几乎都要被耻笑为超级笨蛋。这些老师还有共同的让小林个人铭记不忘的一桩事情,那就是自从学杂费有得减免以来,不管是一元钱还是两元钱的减免,他们都帮小林考虑了一个名额。这多少为小林家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的处境减轻了一点负担。
自从母亲长时间在外做工,小林一边带着妹妹弟弟体尝贫困家庭各种农活的劳苦和艰辛,一边得到自己所羡慕的孙家姐妹的夸赞和鼓舞。小林的脑子里开始长出来非常明确十分清晰的愿望:好好地读书,好好地把书读下去,成为像孙莉孙琳老师她们那样自由的人。读四年级正华的班长职位做到头,孙老师让学习出色的女同学洪梅继任班长。小林决意做洪梅班长那样搞好学习受老师青睐、受更多人佩服的女孩。六年级小林的要务是考上镇中(大兴镇中学的简称。与它相应的是当时的大兴镇农业初中,简称农中),去农中要不了多久就得永远地回到那高高低低的山坡和田野,况且父亲根本就不会花钱让小林去农中混日子。小林家如何特殊不用提,他只要问一句:“升不了学的女娃还不回家务农?”理由就足够充分了。
把村小的地皮踩得最熟的老大哥老大姐将迎来毕业了,心情终归有些不一样。即使是大晴天,下课后滞留教室讲讲话儿或问两个题目的同学多了,教室外屋檐下靠在墙壁上摆龙门阵的也多了,去操场蹦跳的少了。不单是下课的内容开始有别于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放学回家路上的内容变化就更大些。如果像学兄学姐们只读五年小学就毕业,小林的同窗们有一大片早已经是父母身边固定的农活帮工,经过三五年的修炼就可以成为比较标准的农村青年。接下来就该有媒婆上门指点找朋友谈对象的大事了。
小林是七岁入学的,在班级女生中是中等个儿。有几个男同窗因入学晚或留级,比小林大一到三岁,跟小林两位表兄一样差不多是成年人的个子了。一帮个头儿大、完全没有希望考镇中的男生,开始在嬉笑玩耍中,突地把某男生往女生堆里或某个女生身上推。肇事的男生们嘴里“噢——噢——”地怪叫着,脸上堆满了坏笑。被推搡的男生快速稳住自己的身体后羞赧地低着头,嘴里或真或假地埋怨着同伴,赶紧折回自己的阵营。谈兴正浓的女生们突然被搅扰,通常一齐把眼睛瞪向男同胞用目光狠狠地声讨,然后继续聊她们的话题。如果被撞对象很明确,是大家心目中都有数的某个漂亮或可爱的女生,情形多半是两种,性子辣的(多半成绩也还不错)会把“神经”或“神经病”这样的骂语斩钉截铁地砸给那几个男生;性子柔的嗔怪一句“做啥子嘛”,看清撞到自己的是平时给大家印象还不错的挺清秀俊朗的男生,便羞红了脸转过身子去。
在学校,同窗们的行为还挺含蓄。放学回家的路上,除了一年级有几个还要等哥哥姐姐带他们回家的小不点儿之外,低年级的老师和同学都已先走,同窗们的语言开始直白起来。
班级里小林他们院的小孩上村小是走得最远的,从学校出发时同路的有十二三个。走一阵后渐渐地一个一个钻进自家院子消失了或者三五个又分岔路走了,就剩下小林他们最远的人继续长征。班主任回家跟小林他们走相反的方向,能跟小林他们同路好长一段的那个老师已经前面走了,小林便亲眼目睹了几个男生的游戏。那个被推搡的男生叫张远刚,是留过级的,外形清瘦俊朗。女生长了一张瓜子脸,编着麻花辫,很秀气,跟小林是祖宗不知离多远的同姓同字辈的姐妹。她叫吴小余。很多玩得好的女生都简单亲切地喊她“鱼(余)儿”。她说话的轻言细语和经常挂在脸上的微笑使她有很好的人缘。两人目前共同的地方是显然都没有考镇中的希望。男生五六个走在前,是张远刚和他的难兄难弟及正华。女生五六个在后,是吴小余、班长洪梅、小林及另外几个女生。
一行人前前后后迈出操场,三个两个并行,唧唧喳喳各人说各人的。走进竹林穿过两个院子又走进一片竹林,男生的队伍开始有变化。三两个男生停下来,眼见女生队伍走近。离着三五步远时,只听得谁说:“去呀!找你媳妇去呀!”张远刚被他的难兄难弟推到走在小林她们最前面的余儿身上撞了一下。张远刚站稳后跑开了,嘴里说:“缺耳朵,我揍你们两个小崽儿!”
“缺耳朵”是一个男生的外号。被撞的余儿羞赧地低了一下头,没说话。那边有男生又说话了:“哎,远刚哥不好意思说,我帮他说啦!他说你就是他的蓉儿。我们远刚哥多帅气,当你的靖哥哥没得意见吧?”
有男生开始起哄,有男生则模仿电视上的郭靖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蓉儿”“蓉儿”,还有男生整出太监的声音假装黄蓉,娇声娇气地喊“靖哥哥”“靖哥哥”。一开始只是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好奇又兴奋地静观事态的小林她们几个旁观者,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开了。小林她们的笑声混在张远刚的难兄难弟们嗷嗷直叫的更加夸张的笑声里,小林完全有理由相信,那声波从竹林里蔓延开去直发散到竹林边那常年蓄着一汪深水的大堰塘里,一定搅扰了鱼儿们安静的休憩。一行人直到笑弯了腰,笑出来眼泪水又把它抹干了才停下来。其间小林抽空看两位当事者。余儿羞得双手捂住脸偷笑。张远刚好像又高兴又生气地在同伴背上擂拳头,见大伙笑得刹不住车,自己也笑。
笑声终于基本告一段落时,队伍开始继续朝前,但是不再像先前纯粹的男生队伍在前,女生队伍在后。张远刚的难兄难弟们拥着他走在余儿和洪梅班长的身后,把小林她们几个女生隔开留在最后。
路途中张远刚的同伴又不时地把张远刚往他心中的蓉儿身上推一下,说着“回家了等我们远刚哥抬花轿来娶哟”之类的媒妁之言。
余儿嗔怪一句:“哎呀,别闹了。”张远刚也向同伴努努嘴。这样的取笑结束后,余儿、洪梅班长跟这帮男生像兄弟姐妹似的一边走,一边很自然地聊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正华偶尔插一句话。一半以上的同行者像小林一样,裹挟在这个新鲜的队伍里,成了忠实的听众。
上学放学的路上,除了自家兄弟姐妹和同院或临近几个院的孩子们可以混杂了性别邀约同行外,弯弯拐拐的乡村小道上,家相隔较远的男女同学是很不容易走到一块儿的,在学校也很少相互搭话。这支队伍得以形成当然是余儿的魅力带来的。余儿的招人喜欢是班里同学很少有人能及的,当然更别提越来越敏感自尊和少言寡语的小林了。
一行人到最后只剩下小林和正华继续长征时,朴实、沉静、轻易不表露内心的堂弟先是“嘿嘿”“嘿嘿”天真可爱地笑了一阵,然后说了一句:“这群崽儿,好耍!”小林笑了一下,算是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