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广播站那个亮嗓子的女播音员前阵子一直放《康定情歌》和《大海啊,故乡》,这两天总喜欢放这首歌。小林基本上能完整地唱这首歌了。歌声一响,小林觉得这山坡和田野全是叮咚的泉水在流淌。小林的周围没有大江大河,母亲娘家的梅江河是她见过的最大最长的河,也没有真正的大山,因此山间的泉水什么样儿,海疆离小林有多远,真实的海洋是什么模样,全都只能靠想象。一支泉水叮咚的歌,把小林心中的大山和泉水唱得美丽不染纤尘。小林觉得是这首歌把沉寂的大地唤醒的,因为她在菜地里弯腰低头用刀切下一棵大白菜时,就看见手边松软的泥土里有一窝嫩黄的鹅儿肠草已经冒出来了。
春姑娘大概是最忙的。小林前几天刚闻到路边野花的幽香,真切感受到了春的气息,一个新的初夏就走进高高低低的山坡和田野里。
随着天气渐热,身上的单衣眼看要从两件变成一件。夏天的男娃们简单,最热的天连背心也省了,上身全赤裸,下身穿一条火把内裤漫山遍野跑。没有哪个大人会觉得有碍观瞻。女娃们渐渐长大,不管长袖还是短袖,入夏后只穿一件单衣就不合时宜了。没有人跟小林讲这些,这是小林默无声息地从两位堂姐和队长家女儿身上观察到的。小林认定自己在慢慢长大,主要不是因为自己个子有所增高和身体上有丁点细微的变化,而是因为很要好的朋友王成淑的尴尬经历。
老师宣布下课后,王成淑和小林一左一右跨出教室,一边说着话,一边穿越操场去厕所。天晴的操场总是很热闹的,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跑着,有人叫着喊着,聊天或玩各种游戏。突然小林的右耳边传来女生压低嗓音的叫:“哎——,她的裤子上!”小林往右后侧看时三个女生眼睛盯着小林的同伴,正在交头接耳,脸上表情怪异。小林慢后半步也向同伴的身后瞟,果真看见她裤子上有一片美术书上见过的红梅花一样的颜色和图案。小林突然觉得同伴好可怜。她怎么会这样呢?读四年级孙莉姐妹教小林她们的时候,小林曾经在某一次上厕所时很惊异地发现过她们有这样的秘密,可她们是大人呢!
小林替同伴觉得丢脸和难过。小林不知道同伴是否听到了女生们的话或感觉到空气的异样,只见她一如既往跟小林说话,一如既往向前走。小林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她知道了会怎样。不上课了马上回家去这不现实,难堪地留在学校度日如年这太残忍,还不如不让她知道。已经让人家笑话了,还是让她自在一点过完这半天吧。在厕所里小林的目光回避着她,从厕所回来小林看见了更多女孩的怪异目光。
小林注意到比自己个子大的女同学,比如王成淑、柳龙菊、赤脚医生的女儿张元,她们在去年夏天就像堂姐那样,在单衣里面加上一件小背心了。当时小林还替她们感到累赘:穿上它多热呀!冬去春来,时间老人又让小林明白了个中道理。
女孩子真的很麻烦,难怪会被瞧不起,有此念头的小林觉得自己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天下所有瞧不起女孩的人。往返于村小和家的路上,有一段时日小林犹豫着怎样才能向父亲启口说出这难为情的要求。如果母亲在家,这话说起来就容易了。兴许都不需要小林开口,母亲自己会想到的。
中午放学,阳光很好,天空敞亮。这样的天小林和妹妹心情都还不错。到家了小林和妹妹进堂屋遛一遭,见父亲的房门锁着,便跨进自己的卧房。小林姐弟五年前就从那间关锁防盗功能很强的主卧室里搬到了另一个房间,铺起两个床铺。小林和妹妹一起睡,弟弟在婆婆来时婆孙俩一起睡,没来时独自睡。虽然多少年里家中从来没遭遇过偷盗,但是生产队里大人小孩几乎都晓得小林的父亲有间“保管室”,事实上就是他的卧室。只要他不在家中某个房间里活动,他的卧室门就整日整夜一把大锁关锁着,只他身上有钥匙。从小林的母亲跟他闹离婚开始,房门上还从上到下用白粉笔写了“闲人免进”四字。
像那时的许多乡村土墙房屋一样,卧房没有窗户,白天只有屋顶的一片亮瓦可以提供光线。天阴时房间里光线较暗,阳光明媚时,尤其正午透过亮瓦的阳光也可以把整个房间映得很亮。
小林和妹妹进屋时房间很亮,透过亮瓦的那一束光柱正照射在她们的床沿上。今天的房间好像还特别亮堂,原因是靠近床沿的席子上还有白颜色东西在反光。
“咦?”小林一步跨到床前弯下腰疑惑地看,是谁的小背心,怎么在我们家?别人的咋会到我们家来?小林拿起来摸摸,一股小林喜欢闻的新衣服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心中疑问退去喜悦上来了。再细看:有四件呢。两件稍大点,另两件略小些,那肯定是小林跟妹妹一人两件。小林确信自己的想法,向身旁还在疑惑的妹妹宣布自己的发现:“这是我们两个的衣服!”
“真的?”妹妹似乎还有疑惑,但见小林那样肯定和那样难得的高兴,也把衣服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不放下。
小林捧着背心进一步仔细地打量这只有长大的女孩才能拥有的小背心。小林的视线在纽扣、扣眼、缝纫机缝合的细密的针脚和每一块布上快速游走和短暂停留,同时在心里猜测:是哪位好心的表婶如何巧妙地授意于完全不懂女孩事体的父亲,让他明白了小林姐妹的需要。父亲又是如何请裁缝按怎样的大小尺寸做成的呢。事前他竟然一直都不跟她们说起。这正是父亲的特点,除了跟他们谈少许怎样干农活、煮什么饭、吃什么菜之类的话题,几乎没有其他的话,当然更不会谈什么女孩的话题。
父亲回家了,小林和妹妹谁也没问他衣服的事。午饭吃过后,他提起了这件事。话很少,他只说衣服是他按一个表婶说的数儿扯的布,然后让表婶交裁缝去做的。小林的眼睛盯着地上,不敢去看父亲说话的表情。哪个表婶父亲没说明,小林想问又觉得不好开口。别的话题偶尔尚能厚着脸皮问他一句,这种有关女孩物品的话题小林不敢向他询问。事情平静而简单地过去。
小麦覆垄黄的时节,是收获之已有而希望还未尽的季节。将田里的小麦抢收回家先堆放在屋里,赶紧抽水灌田,牵来耕牛犁田耙地插秧苗,都必须在那短短几天里完成。一条耕牛几家人共用,不用说比秋收紧张,小林觉得比打仗也差不了。学生家里忙,村小大多数的民办老师家里更加显出形势严峻,理所当然学校开始放一个星期农忙假。
握一把镰刀割麦当然是小林父亲常说的“小孩能做的轻巧活儿”。一片麦田,他带着三个小孩一字排开。父亲和小林各数四列,妹妹三列,弟弟两列。弯腰挥镰,刷刷刷一片声顺利地朝前割去。到田的对面后,这片麦田就光秃了不小的一片——劳动效果不可谓不喜人,劳动场面不可谓不壮观。如果所有麦田麦地全由父亲一个人去割,小林想过,那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割完。说不定遇上连续的雨天,一年里烙麦粑得不到吃是肯定的,只怕连麦糊糊都喝不成。这番道理——还不如说只要是活人睁着眼睛都能看得见的严酷的现实——不需要父亲讲第二遍,小林他们就知道。这样农活肯定得由他们自己加油干了,想磨洋工等父亲请人来帮忙只能是痴心妄想。
麦田只有不多几块。收割好后往田里灌水犁田,以及整田过程中跟几位表叔和李姑爷家换工,把秧插到田里之类的活儿都是小林父亲的主要事务。
作为家中老大,小林曾经被父亲引着学扯秧苗和插秧,但是都只有个短暂的开头就立马结束了,共同原因是一小丫头片子跟在几个动作娴熟的青壮年农民后面,速度太慢根本赶不上趟儿。不同之处是,扯秧苗不得法,连着几爪子下去都把那嫩嫩的可怜的秧苗拦腰扯断,心疼得小林父亲眼珠子瞪了又瞪。小林也过意不去,红着脸难堪地用手拂一下搭在脸上的一缕头发,结果稀泥沾脸上,弄了自己一个花脸。表叔们趁机打圆场叫小林回家帮婆婆煮饭去。插秧呢,不知深浅,田本身不太平整,原本高矮均匀的秧苗经小林手移栽后,立马分出高个和矮个了,还有的立不住偏着倒着,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经不起人们在田里走动水波动荡几下,居然成了浮尸,连根漂在水面上了。这回父亲嘀咕着“女娃子啷个成得了劳动力哟”,吩咐小林到田坎上丢丢秧把子。
12
没有顺利学成扯秧苗和插秧两样农活,小林当时感觉丢脸死了,过后更多的还是庆幸。因为脚钻进水面下烂泥中的感觉是很不实在的,容易摔倒都不说了,可能某处烂泥中还藏着小石块、小瓦片或折断的竹枝、桑树棍之类暗器。去年扯秧草就被划伤过脚趾缝,疼得眼含泪水还不敢大肆地流——怕过往乡邻看了笑话呢;还有水里来来去去的蜘蛛、蚂蟥和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奇形怪状的虫子,哪样不叫小林害怕呀。
剩下地里的麦子得由小林姐弟三个去收割,割下来整齐地码放成一小堆一小堆,等天黑时父亲来把它们束成一大捆一大捆挑回家去。
小林家的包产地零星分布在家的东南西北,面积有大有小,距离有远有近。包产到户时为耕种方便,按照就近原则划分田地。近处田地不够分了,各家也只能都去远处划一块。小林家最远的坡地在杨家湾——快到生产队狭长居住带的另一端的尽头了。最远的水田在李姑爷家侧背后,小林他们去村小必经之路旁,那里处在大兴乡的一队、二队和同兴乡的交界地带。
去哪里割,一开始有得选。杨家湾和塘坎那边的地离家都比较远。松林坡北坡的地离得近,但是麦地附近竹林里的陡坡上安葬着几年前病逝的大伯父。更怕的是那块麦地的邻近一小块地里有一座新坟,坟里埋的是住在小林家屋后竹林外面的那家让小林他们一帮小孩感到既神秘又害怕的姓杨的女主人的第二任丈夫。他算半个吃公家饭的人物,像柳龙菊父亲一样,平常也很少时间能看得见。他有个叫王广全的亲生儿子。在小林还十分年幼懵懂无知时,曾经跟这个在众多乡邻眼中比曾迪友还要无法无天的男孩发生争执。大概互相抓扯让小林的指甲印留在他儿子的手背上了。他回家后气呼呼急匆匆就冲着小林过来,拉住小林的手,一边口中抱怨小林指甲留太长,一边三下两下把小林的指甲剪了一遍。他活着时就是个让小林感到陌生又恐惧害怕的人呢,死了倒埋在曾经是属于小林家的一块地里,怎不叫人更加恐惧?
小林曾经跟父亲嘀咕:“为什么非要跟我们家换地?为什么非要埋在那儿?那块地旁边还有一块面积更大的地,我们一年得跑多少趟到这块地里打理庄稼呀?”
父亲根本不回答小林那些小儿科的为什么,他说:“埋个坟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再说,有人守着,庄稼才长得好哩。”
父亲不回答小林就罢了,还说死人能守着地,小林感到身上的寒毛都竖得跟刺猬一样了。
松林坡的北坡有一条小路切过山腰,小路里侧是耕地,外侧路边青?树底下是很陡的崖壁,崖壁上有几丛竹子。怕高的小孩都不敢走到小路边沿往崖壁下面看。因为崖壁的存在,“松林坡北坡”这样啰嗦的称呼被人们简称为崖脚。
张家当门的麦地,离家近,旁边又没有什么害怕的,还可以远远地跟张家兄妹说说话,当然成为首选。“走啰,跟国儿他们说说话去!”小林拿起镰刀只说其中的这一条理由,妹妹弟弟听着高兴,一点畏难情绪带来的犹豫和磨蹭都没有,屁颠屁颠跟在小林后面就出发了。
曾迪友家背后的绿豆坡上,有小林家面积最大的一块地,土质不错,庄稼长得也不错,但小林他们不太高兴去。原因有二:首先它面积太大了,让他们三个小孩有掉进大海、茫茫无边的感觉,离他们一鼓作气完成任务的目标太遥远。它每次让他们体会到的都是再次鼓起勇气仍然完不成任务,最后只能在精疲力竭的境况中拿出革命战士即将弹尽粮绝之时拼死一搏的信念才消灭掉最后一个敌人。第二个原因是,在那块地与曾家宅基地相接的一边几棵高大的桑树下,有曾家的几个祖坟。其中有一个坟虽已长满杂草,但还是比较新——因为墓主是小林他们认识的人,还是小林他们眼看着安葬下去的,他是曾迪友的父亲。小林他们见到的曾迪友父亲,是病后回家的,整日在家不出门,最多在院子里走几步。小林对他没什么坏印象,但是曾迪友很讨厌,妇女主任跟小林家也没几天关系好的时候,所以看到那坟除了对新坟的一贯害怕也有种不舒服感。
再不愿去的地儿还得去,谁叫小林他们投生到了这个家的呢?运气好说不定能遇上别家的人也在那边劳动呢。这回小林害怕在弟弟妹妹前面做带头的。小林不敢走前面,一路上没话找话地跟妹妹弟弟说点什么,不知不觉中就把弟弟让到了前面。他是男子汉呀——尽管小,况且正因为他小又是男孩,平时就比小林姐妹胆子大些。崖脚边真安静,除了小林姐弟的说话声走路声和树上竹林间偶有鸟叫,听不到有哪个表叔或表婶在这一片地方劳动所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