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1)
等苏嬴将身上所有暗穴都冲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白。
他拢了拢微敞的衣襟,寒凉的秋意仍无法平息胸腹间异样的灼热。月锦容临走前故意洒下的“软香莲髓”余力未消,他不得不继续留在房中,运功将剩下的药力逼出。
他从小得过阎帝太常君的调养,普通的药物不能近身,只是苗疆之毒终究与别处不同,抵抗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不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媚药,他早该在两个时辰之前就解开暗穴了。
朱衣门的点穴功夫同样有独到之处,即使早已移穴换位,也依旧被月锦容困住。原本以为还要与她周旋许久,却没想到下半夜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朱衣门宗主派人来取日月军调度令,月锦容就此出门,直到天亮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身上余毒尽去,他才推门而出。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快步走进前厅,刚跨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离大门不到十步的地方,四个苗人少女正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鲜血湮入草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苏嬴认出这几个少女正是月锦容带来伺候的人,走近细看,每个人喉间有利器割开的致命伤,四周痕迹凌乱,显然昨晚这里发生了变故。
他加快脚步,沿着草地上的一行血迹,推开半掩的大门,追了出去。
四天前,他带着日月军调度令和归陌留下的凰引图副本前往公主府,却并没有如约见到百里淼和韩烬,在密室中迎接她的,竟然是月锦容。
那日掩护月锦容躲开砚山峡谷的箭雨之后,他来不及同她一起回城,只说了一声“小心”便匆匆离去,回到寿阳也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根本想不到,她竟然会偷换了真正的调度令,转而投靠百里淼。
当她带他走进梨花谷,遥遥指着那时尚在几里外的军营,冷静的告诉他,他们手中的调度令早就是一张废纸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
“你来不来,其实对韩烬来说都没有意义,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要你来。”她的眼神透着决绝的快意,“苏嬴,我决定不再等了。”
“苏嬴,你想不想拿回日月军调度令拯救寿阳城和百里垚?不错,我就是要用这个来要挟你。我要的很简单,如果你不肯给我你的心,至少你得陪我下地狱。”
……
凭苏嬴的能力,若要硬闯,公主府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能够拦住他,但是他知道,那两万人的军队对根基不深的百里垚来说,意味着什么。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这时候放弃。因此那一天,他想办法掩护白洛和青晖突出重围,自己却留了下来。
月锦容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把真正的调度令给他,但他可以伺机行事,至少也能想办法拖延时间,让百里垚和南山君做好最坏的准备。留下之后才知道,月锦容已把那份调度令撕成两半,与韩烬各执一份。昨日,她拿着半份调度令要求与他完成湮州未完的婚礼,否则就当着他的面撕毁令符,依照约定,韩烬不出半日就会出兵围攻寿阳。
彼时他被点中的暗穴已然到了冲破的最后关头,斟酌之下答应了她的要求,却不料韩烬会带着归陌来别院,当时情境不便解释,他才会不得已说出那些话来。
血迹一路断断续续的蜿蜒至一处杂树林,他刚往树林深处走了几步,便听到了枝干断裂的声响,眉心一凝,足尖轻点,朝发声之处而去。
一道人影突然从林间飞出,落地时压断了一大片草木,他旋身闪开,只见那人侧脸看起来有些面熟,竟是韩烬身边的四护法之一白虎。
白虎右手握着一把沾血的薄刃长剑,显然正是杀死那四个苗人少女的凶器,左手却紧紧的握着一张羊皮纸。苏嬴心中一动,正要上前看个究竟,枝叶间突然闪出一线金光,直射白虎的咽喉。
他下意识的侧身闪过,手中玉箫迎上,只听叮的一声,一条极细的金色锁链瞬间缠上箫身,绕了好几圈才消去了余势。
“苏嬴,是你么?”
他手中玉箫一收,金锁的另一端正握在月锦容手中,只是她步履不稳,一小段路也走得跌跌撞撞,仿佛看不见挡在面前的树木。
直到她不知第几次被树根绊倒,苏嬴终于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身上也有伤痕,那一双原本顾盼生姿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阴翳。
她茫然的转向他的方向,失去血色的唇微微一弯,笑意飘忽:“你的穴道,果然没有被完全封住。”
苏嬴看着她没有焦距的眼神,皱眉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自从在公主府见到月锦容,她就似乎得了什么病,时常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满身冷汗,虽然她刻意的掩饰,但是急剧减退的目力却很难瞒得住。而此刻,经过和白虎的一战,她似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可她显然不打算解释,只是紧紧揪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发抖,一叠声的问道:“苏嬴,我知道你一直在拖延时间,你假装和我成亲也只是为了得到那半份兵符。可我还是要问你,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
她一向骄傲,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利用兵符逼迫他的时候也没有问过,可是如今她受了伤,却固执脆弱的像个孩子,没有神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看到他眼中任何一丝的变化。
苏嬴轻轻扯开她的手:“锦容,你冷静一些。”
月锦容一愣,随即呵呵笑起来,笑意凄然:“我再问你,若是我死了,若是你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我了,你会不会……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他看着她状似疯狂的神情,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当下不再理会,转身走到瘫在地上的白虎面前,蹲下身,从他手中用力扯出了那张羊皮纸,果然如他所料,正是半张日月军调度令。
他皱了皱眉,这是谁的半张?
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草丛中已经无法动弹的白虎费劲的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宗主要我来……除掉月锦容……拿走她的兵符,只要你……只要你带我回营见宗主,我……我就告诉你宗主为何……要这么做……”
苏嬴明白他是怕就此死在月锦容手中,沉吟道:“他这么做与我何干?”
白虎吐了口血沫,低声道:“因为这是……这是归陌姑娘提出的……交换条件……三公子难道……难道不想知道归陌姑娘答应了宗主什么吗?”
苏嬴心中一沉,从怀中掏出一颗九转还魂丹来,正要给他服下,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挥起玉箫格挡,金光闪过,正是月锦容的金锁链。
她不依不挠的要将白虎置之死地,越发引起他的怀疑,正要想办法制住她,一回头却见红衣女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顿时手下一慢,可就在这一瞬间,明明已经倒地的月锦容却突然一个翻身,袖中射出一道细芒,快如闪电,没入白虎胸口。白虎一声闷哼,抽搐的声音不甘而愤恨:“月锦容,你……你……也活不长的……”
话未说话,头一歪,再无声息。
苏嬴看了一眼嘴角流下黑血已然气绝身亡的白虎,目光转回月锦容时,已经一片冰冷。
“你知道韩烬和陌陌做了什么交易?”
方才那一扑也让月锦容用尽了力气,她趴在地上幽幽道:“他们之间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又何必杀死白虎?”
“看他不顺眼而已。”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扶起,靠放在一边的树上,冷淡的不带一丝情绪:“我不喜欢别人骗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月锦容却只是低着头轻笑一声,听不出是不屑,还是遗憾。
苏嬴见她依旧不肯说,也不勉强,将手中那颗原本要给白虎的九转还魂丹放进她手中,道:“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刚要起身,却又被她一把拉住,语气中带着一丝祈求:“你又要扔下我一个人?”
“放手。”
她却不放:“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错事,把你逼到这样的地步……可是我的心,你却也应该明白。事已至此,我也不求什么了,只求你……只求你能抱一抱我,就当是最后一次。苏嬴,看在我陪着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半抬着头,神色哀怨,声音凄楚,观者动心,闻者不忍。
可苏嬴却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站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去。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月锦容的脸越来越阴沉,泫然欲泣的神情化作一抹苦笑,最终冻成眉梢的冰霜。她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手掌一翻,露出掌心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泛出淡淡的黑色光芒。
“即便我这样求你,你也不肯抱我一下么……”她喃喃自语,“原本还想,只要你对我有一丝怜惜,我就心甘情愿和你一起死了,碧落黄泉永生永世的陪着你……”
说着将那枚淬毒的银针远远的扔开,低笑一声:“苏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今天没有留下来……”
“我要你永远都记着我,哪怕是永远都恨我,那也是一辈子。”
她慢慢的合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五年前初见他的情形,她被大祭司们派往总坛门口迎他,那一天,月华般清雅出尘的少年纵身下马,雪白的衣角带起一片雨后初霁的水色,只因那一眼,她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从此是孽是缘,再也……分不清了。
梨花谷里很安静,偌大的一个军营,几千号人,却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既没有聚众喧哗也不见喝酒闹事,若是百里垚能够得到这支军队相助,何愁不能定国?苏嬴在心中暗叹了一句,认准了韩烬所在的营帐,悄悄的潜了过去。
营帐四周守卫不多,他绕到角落,轻轻伏在帐外听了听,里面却半晌没有声音,不由心中起疑,想着之前白虎欲言又止的模样,再也顾不上会暴露行踪,迅速出手点住门口几个士兵的穴道,闪进了帐中。
没有人。
偌大的一座帐篷,床榻器物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人。
桌上的茶壶中还有水,地上散落着瓷杯的碎片,他俯下身查看,终于从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粒细小的珍珠。
他认出这正是归陌常用那支镶珠银簪上的珠子,手掌一紧,再看四周,桌椅上都有细微的划痕,床上的被褥也被扯坏了。这里应该起过冲突,却又不甚激烈,若不是一方实力不济,就是一方很快被另一方制服了。
他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正想再找一些蛛丝马迹,帐外却起了骚动,有人发现了门外的异状,正集合士兵,将此处团团围困。
苏嬴虽然不怕,只是若与这些人纠缠,恐怕更难发现韩烬和归陌的去向,正要悄悄离开,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帐里是韩公子的朋友,各位请各归其位,不必紧张。”
苏嬴的记性甚好,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韩烬身边的四护法之一玄武。
他静静的站在桌前,见玄武揭帘而入,道:“你知道是我?”
玄武淡淡一笑:“宗主猜到你一定会来,早就命我在此等候公子。”
“什么事?”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公子可有兴致随我走走?”
苏嬴略一沉吟,跟在玄武身后走出了营帐。
两人直至一处无人山坡,玄武才站定了,从怀中掏出半张羊皮纸递了过去。
“宗主信守承诺,请三公子收下此物。”
苏嬴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白虎临死之前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让他心中愈加烦躁——竟连令符都不要了,陌陌到底答应了韩烬什么条件?
见他不接,玄武又笑道:“三公子还在考虑什么呢?我不妨提醒你,宗主曾和四部军中的领兵大将以兵符相约,若是五日内没有更改的命令,便在第五日午时举兵攻城,也就是今天——如今距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到了。”
“宗主还让我告诉三公子,他懂得盈满则亏的道理,贪多而不得,因此他只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他还给你,两不相欠。只要三公子尽快将这份调度令交还到扶月侯手上,一场战事可免,寿阳城百姓安然无恙,金銮殿上的宝座,也是扶月侯的囊中之物。”
玄武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苏嬴的手掌却紧紧握起。韩烬走了,就在他可以凭恃手中的兵力与百里垚放手一搏的时候,他却走了。他费尽心机才得到了如今的局面,放手却也这样轻易……他算准了苏嬴不会不顾百里垚和寿阳城的安危,他用了一座城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