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2)
玄武慢慢将手中的羊皮纸放下,语气也变得柔软起来:“五年前,宗主把圣女从朱衣门总坛带走,失忆之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生元宝的时候痛了一天一夜,那些日子宗主都陪在她身边。尽管后来她把这些事都忘了,我却一直忘不了。”
“五年里,我奉宗主的命令乔装打扮保护圣女。她一直很坚强,尽管记性不好,日子也过的拮据,远远不如在朱衣门的时候,可是她从来都不埋怨,一个人把元宝拉扯大,每天都笑的很开心,看着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我也会变得很开心。”
“这样的两个人,应该得到幸福,上天才是公平的。”
苏嬴静静的听她把话说完,沉吟了片刻,道:“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已经想起自己就是芸娘?”
玄武一愣,笑道:“还是被三公子看出来了。”
“念一曾与你在帝陵外见过面,那时你虽装作不认识他,行动之间却未尽全力,最后更是借着轻功离去,从那时起,念一便心存了疑惑。”
玄武也不否认,淡淡道:“相识一场,终有不忍。我所中的忘忧蛊不过只有一条,经过宗主的调理,近年来已经能慢慢记起一些从前的事。”
“既然想起,为什么不去和他相认?”
“他既已心灰意冷皈依佛门,如今的生活平静安乐,我又何必去打扰?昨日之事,譬如东流之水,再好再坏也都已经过去了。再找回未必就如当初所想,太过执着,徒增烦恼。”
“三公子,你又何必执着呢?”
苏嬴俯身拾起那半张兵符,目光幽暗,唇角仿若有一丝笑意,却又很快隐去了。
当第一场雪落在寿阳的时候,故殇阳王二子,扶月侯百里垚即位,定年号为隽阳,史称隽阳帝。
前朝太子遭南疆蛮族刺杀身亡后,隽阳帝接过十六军部调度令,调用离王城最近的中路四部军进京,迅速平定了意图趁乱谋反的余孽。隽阳帝登基之后,四部统军因勤王有功,收编入王城禁卫,官升一品,赏赐无数。鹿鸣城名士南山君因辅佐隽阳帝,官拜左相,兼任太傅,深得隽阳帝信任,权倾朝野。
星罗公主百里淼,传闻在祭祀大典之后便得了疯癔之症,被人在城郊别宫中发现,带回寿阳宫交与新帝,新帝延请全国名医入宫会症,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只是星罗公主从此再也没有踏出深宫一步。
自此,枭阳夺嫡之争落幕,国中百废待兴,隽阳帝以整治内务为由,与天朝紫旭立下君子之约,此后十年,不见兵戎。
大年三十的夜晚,隽阳帝百里垚在宫中百花园设宴,亲自温壶烫酒,,招待的却只有一位客人。
一位白衣翩然,风姿卓绝,犹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客人。
亲手将白玉杯斟满,有着一双明亮眸子的新帝举杯轻叹道:“小嬴,你真的要走?”
苏嬴唇边浮起一丝浅笑,轻轻点了点头。
“你别忘了,我现在是皇帝了啊!”百里垚撇了撇嘴,似乎很不满意,“现在有许多人听我的话,我想派多少人去找就能派多少人,岂不是比你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要容易得多?”
苏嬴却摇头道:“韩烬有心躲避,你的人再多,也找不到他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事情变成这样,本就是我的错。”
他垂下眼睫,眸中暗光流转。若是知道那天是月锦容故意为之,若是知道那之后韩烬便会带她走,若是知道韩烬手里最后的筹码是忘忧蛊最后的解药……他无论如何,都会想别的办法。
百里垚察觉到他的黯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嬴,这事不能怪你,你也是为了骗过月锦容拿到那份真正的调度令。我才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让你不得不在我和陌陌之间做一个选择……要不这样吧,这个皇帝我过几天再当好了,先陪你……”
“不要胡说。”苏嬴摇了摇头,“你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当以国家社稷为重。我可以找到她,不必担心。”
他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阿垚,我走了。”
百里垚一愣:“今天是除夕,这么急做什么?好歹等到明天……”
“今天和明天没有分别。”他伸手轻轻搂了搂至交好友,低声道:“阿垚,当你也遇到那个‘非卿不可’的人,你就会明白。”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代价,才懂得,她要教会他的那一句话。
——我会找到你的,就算走遍世上每一个地方,就算用去一生的时间。
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
三个月后。
湮州,会仙楼。
一名面容清秀的青衣女子匆匆上了楼,在左手最后一间包间前停下,隔着门道:“三公子,湮州的兄弟传来消息,城外五里处的南郡王别院最近有貌似韩烬的人出现过。”
话音刚落门就被拉开了,有着绝色容貌的白衣男子站在门后,神色中有几分疲倦,重复道:“南郡王别院?”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三公子,是否需要带人去?”
白衣男子沉吟片刻道:“不用惊动别人,白洛,你先回潜龙谷去帮大哥,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
白洛急道:“大公子那里有青晖在,我……”
“你回去。”他摆了摆手,“我的一时任性,却害得你和青晖的婚事再三拖延,不要再让我内疚。”
白洛脸上一红,看他的神情,知道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于是道:“那属下这就回潜龙谷,等三公子和归陌姑娘回来替我们主婚。”
苏嬴这才露出淡淡笑容:“定当尽力。”
离开枭阳后,苏嬴找了三个月,几乎走遍了南疆,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那好管闲事的谷主大哥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动用了潜龙谷的情报网,又查了将近半月,这才有了一星半点消息。
此处湮州,正是他和陌陌分别五年后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南郡王是紫旭的一个闲散王爷,在湮州有一处别院,唤作幽荷山庄,一年中会有一两个月在这里盘桓,平时便空关着。
苏嬴站定在幽荷山庄门外,心中竟有些忐忑。正思量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指挥着下人将大大小小箱笼物什抬进停在门外的几辆马车上。
他急忙闪身于影墙后,听了几句,才知道是上个月到这里来散心的南郡王小世子一家准备启程回凤罗城。
早不走晚不走,这个时候回京不免让人心中起疑。苏嬴不动声色的隐在墙后,一个时辰之后,随行物品才全部搬完,大门里抬出了一顶华丽的八人抬软轿,轿子四周拉的严严实实不见一丝缝隙,几个丫头正交代轿夫小心抬轿,说是小王妃染了病不能见风。
软轿当先穿过备弄,朝着码头方向而去,大门口的马车陆续跟上,一行车队浩浩荡荡,眼看就要消失在街口。苏嬴正要跟上去瞧个究竟,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两扇朱漆大门正缓缓合上,门后那名中年管家的脸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动,瞬息间回转身,几步跨上台阶,手中玉箫朝着门缝中一横,低声道:“且慢。”
管家满是疑惑的脸从门缝中探了出来,上下打量了苏嬴一番,道:“公子若是找我家小主人,他刚刚才走,公子应该还能追上。”
苏嬴眯了眯眼睛,淡淡道:“我不找他,我找你。”说罢已闪身进门,伸手一推,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合的严丝合缝。
管家怔了怔:“在下并不认识公子。”
苏嬴低哼一声,脚下一错,手中玉箫划过一道弧线,已朝着管家胸口大穴撞去。
“韩烬,你太不仔细了,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怎么会有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玉箫堪堪撞到管家胸口,原本看着行动迟缓的中年人突然身子后倾,一旋身避开玉箫,双指微弹,飞身而起。
“苏嬴,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熟悉的声音伴着一抹浅蓝衣影,再次落下时,眼前的人已换了模样。
玉箫在指尖灵动翻转,斜指而下,苏嬴紧紧的盯着韩烬,目光渐渐转冷:“你我似乎从未好好的单独交过手。”
韩烬点头:“从未。”
苏嬴淡淡道:“出手吧。”
“你找了我三个月,难道就是为了找我打架?”
苏嬴不动声色:“何必明知故问?”
这回韩烬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手腕轻探,两把金刃从袖中滑出,紧紧握住,道:“也好,我早就想领教苏三公子高招。”
说罢率先掠身,金刃划出两道耀眼的光芒,直取眼前的白衣人。
这是一场彼此都等待许久的对决。五年前那一场相遇,就注定了会有今天。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夙愿——只是因为彼此生命的轨迹自那一天起交错纠缠,终有一日,要分出胜负。
空无一人的前院里,两条人影乍分乍合,动作看似飘逸,实则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速度,兵刃偶尔相交,金玉之声激起的回响,带起阵阵劲风,摇落枝头春花。纷纷扬扬的落花下,两道俊逸的身影如画中谪仙,仿若立于刀尖舞蹈,稍不留神,就会血溅五步,魂断命丧。可正因如此,反倒为这场生死相搏增添了一种酷烈杀伐的美丽。
这一战,与写入江湖大事记中的任何一场著名对决比起来都不会逊色,只可惜此处的观众只有满庭花树和池中锦鲤。花树摇曳,锦鲤悠游,极静与极动互相糅杂,空气一寸寸撕裂,几乎叫人窒息。
一个时辰之后,一声清脆的鸣响,正立于假山顶峰的两人骤然分开身形,旋身落地。各自衣襟上都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色,虽然受伤都不算严重,心力的消耗却已让人疲惫至极。
韩烬眸中的深绿色泽愈发浓稠,喘了口气道:“三公子好功夫。”
苏嬴伸手轻轻擦去颊边一丝血痕,淡淡道:“彼此彼此。”
“真要分出胜负,不死不休?”
苏嬴难得的笑了笑:“你怕?”
韩烬目光一凝,也不答话,手中金刃一紧,是一个攻势。
苏嬴不等他近前,展开“踏雪寻梅”的步法,飞快的掠上,手中玉箫分花拂柳的刺出,直指韩烬肋下三寸要穴。
韩烬正要出招格挡,却突然眉心一皱,气息滞涩,步履竟有些不稳,脸色也一下子苍白,手上随之慢了一分,金刃贴着箫身划过,终究来不及挡下苏嬴那一招。若是他此时变招回保,虽然狼狈些,也不是不能避开,可不知为何,他却在那一刹那放弃了抵抗和反击,只是微微眯起眼,盯着苏嬴和他手中的玉箫,眼中分不清是笑意还是快意,是决绝还是不甘。
苏嬴接触到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心念一闪,疑心顿起,硬生生的收住手腕,玉箫骤停在韩烬胸口一分处,可还未来得及撤招,眼前却突然一花,韩烬被人用力推开,一具温软的身子义无反顾的撞上了箫尖,余势未尽,沉闷的骨裂声接连响起,鲜血四溅。
“朱雀?”
韩烬的低呼声带着疑惑,与他同时出声的,却是正从后院匆匆奔进来的玄武。
谁又能想到,这个替韩烬接下致命一击的人,竟然会是几个月前被归陌刺了三刀,又被韩烬扔下的叛徒朱雀!
此刻她正瘫软在地,口鼻中流着鲜血,愈发显得脸上那一道伤疤狰狞可怖,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少女,带着最纯粹的爱慕和欢喜,定定的看着一脸震惊的韩烬,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宗主,我又救了你一次,我好高兴……好高兴……这辈子……你都不会再忘记我了……”
她唇边的笑容狡黠又恶质,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本就伤重未愈的身体根本无法经受这样的重击,因此那笑容尚未蔓延到眼中,便已凝固。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终于垂下头,再无声息,只有一只手依旧固执的拉着韩烬的衣袖,不肯松开。
这样的结局,或许正是她最盼望的吧。
——若不能再为他而生,至少可以为他而死。只要他还活着,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想起她来。
如此卑微的一个愿望,上天毕竟还是满足了她。
韩烬的眼神终于由惊转冷,将朱雀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甚至没有再朝地上那个瘦弱的身子看上一眼,转向玄武道:“这是怎么回事?”
玄武抿了抿唇,低头道:“那日属下见朱雀受了刀伤无人照顾,毕竟同门一场,心中不忍,私自收留了她,请宗主降罪。”
“既然是私自收留,今日她怎会出现在此?”
“……”
韩烬冷哼一声:“玄武,你是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