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终于与父亲手拉着手向颐和园东门走去,东天的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和父亲以及我们身后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父亲穿着春绸长袍,我亦穿着三嫂给临时加上的小大衣,一老一小的影子映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亲攥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松开,直至在车上睡熟。第三日父亲离家去外地,我和母亲将他送至大门外,母亲怀中还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小妹妹,父亲一步一回身地走了。我当时却突发奇想,赶上去陪着父亲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将父亲送到北新桥,送上开往前门火车站的黄牌有轨电车。父亲站在车尾向我挥手,示意我快些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我那颗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那一别,竟成了生死的诀别。我是父亲的孩子们当中最后见到他的一个。
不久,父亲因突发性心脏病,卒于彭城峰峰矿区,噩耗传来,全家惊呆,此举谁都知晓,惟独瞒着多病的母亲。母亲系一毫无主见的家庭妇女,弱息孤儿,所恃以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我欲哭不敢哭,欲言不能言。含酸自咽,仰望中天,一轮月依然是朗朗地照着,让人不解。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经此变故,我稚嫩的肩开始分担了家庭的忧愁。因无直系血亲奔丧,全凭在彭城一位堂兄做主,将父亲的棺木丘封在峰峰矿区滏阳河岸。年年寒食,我都与母亲在路口烧些纸钱,祭奠父亲的亡魂;岁岁中秋,奠香茶一盅月饼数块,徒做相聚之梦。随着岁月迁延,年龄增长,内心负疚愈深,对父亲,我生未尽其欢,殁未尽其礼,实是个与豚犬无异的不孝孩子。
“文革”期间,京畿之地的祖坟被夷为平地,祖先骨殖荡然无存。父亲坟茔,远在峰峰,幸然得以存留。后来,当地发来急电,因要征地建楼,父亲的棺木需要迁移,逾期不迁,按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父果有过三位妻子,子女也着实不少,然而众子女当时均是被揪斗、关牛棚、进学习班的对象,几乎找不出一个“干净”之人,无人能办此事。我虽年轻,亦顶着“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帽子,在荒凉的黄河滩充任猪倌。与兄长们相比,我毕竟有活动自由,便请假迁坟。队长出自恻隐之心,听了我的陈述,又念及我父乃一社会文人,非地富昄坏右之类,慨然应允。我至今仍感念此君,他完全可以举出一百条理由不准我假,如若那样,我今日将去何处寻觅亲爱的父亲。
只身奔赴河北彭城。陌生的地域,陌生的语言,粗硬的饭食,在简陋的小土屋里便想见出父亲昔日的艰难,不是对事业百折不挠的追求,他不会来这里。因事情急迫,那位堂兄已代尽子孝,做了艰巨的启坟拣骨工作,我到达时,父亲的骨殖已分别用纸包了,装在一口纸箱中。行将焚化时,我打开纸箱,亲手将父亲的遗骨按顺序排摆齐整。这本应是二十年前的善后料理,却拖延至今,异地招魂,实堪酸痛。追念前欢,想二十年前给我编撰玉澜堂故事,在景福阁拥我赏月又在电车上挥手相别的父亲,已变作大大小小的纸包,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父亲去世后,我又是孩子们当中第一个见到他的。是我将父亲送出京城,是我又将父亲接回家乡,送归母亲身边,似乎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是我与父亲不解的缘分,命该如此,无人替代。
峰峰矿区有响堂寺石窟,料理完父亲的事我漫步上山,去寻找父亲的履痕。是夜,夜凉如水,月光如银。衰草寒烟中那些北齐时代的艺术珍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料定,这必是搞美术的父亲的长久驻足之处。也料定,父亲猝然倒在四干金尊精美的石佛之中,虽无子女在身边,亦当含笑而去了……山间腾起的烟轻轻向我拢来。那其中有父亲的气息。头顶圆月,与昔日无异,“若不严加训教恐终成豚犬耳”的殷切话语犹响在耳际。我感觉到了,父亲就在我身这。遥望北天,不知月照景福阁的此刻,廊下可坐着我与父亲否?
合欢树
史铁生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
“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
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作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往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谁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
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谁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往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上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神,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
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过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到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雨——龙山朵记之二
柯灵
一年来的流光,全埋在尘嚣里奔走,往日澄明的心境,似乎也沉浊了许多。
秋光已经老去,院前的桐叶都飘尽了。近来冷雨缠绵,每一次坐着黄包车出行,在油漆篷布的包围里,静听雨声潇潇,如打残荷,怅触无端,便不觉油然而起。
在一般的意念中,雨天总是可憎的。晴空朗日,持续到几个月也不觉得什么,而苦雨连朝却就能招人嫌厌。也有人以达者的心情,说没有雨天阴沉,怎显得晴天爽朗!但这已经是退一步作想了,实则阴阴的天气,也正不乏讨人喜欢处。
不知是什么因缘,我向来对雨有好感。记得我童年时代就喜欢雨,那时我在乡间小学读书,一遇到阴沉天气,就觉得兴奋,老早背了书包,撑着伞上学去。有时雨太大了,母亲劝我告一天假,但我总不愿意。——乡间风雨飘摇的时候,小学生多数是逃学的,照常到校的往往只有少数不约同来的顽皮孩子。因为人数太少,学校就无形停课,先生照例关照一声“自修功课”以后,顾自躲到寝室里去。于是我们便活跃起来,开始把教室里的课桌椅挪开,循着屋子四面环叠,在这桌椅的堡垒中,捉迷藏、翻九楼……什么新奇的游戏都会想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发明了一种我们称之为“推潮头”的新游戏。在教室后面,原有个狭长的天井,久雨之后,积水成塘,阶石的隙缝里,常有许多红色的小毛蟹爬出来。我们起先是脱了鞋袜,涉水捉蟹;后来又异想天开,把门板横放在天井的一端,用三四个人,每人拿一根球杆,一头抵住门框,一头抵住自己的肩膀,一声呼啸,协力把板门向前推去,直推到天井的另一端,抢步逃上阶沿,积水受门板推挤,突然高涨,汹汹然向前涌去,到天井的尽头。在墙上轰然一击,浪花四散,又卷簟似的汹汹然涌回,这一瞬间,真有点像在钱塘江畔看撼动山岳的秋潮!
自从发明了“推潮头”,凑着机会就常常兴高采烈地扮演“弄潮儿”。有一次,约莫是深秋时候,冷雨横飞之中,我们竟脱尽鞋袜,卸了上衣,赤膊冒雨推波作浪。玩得正起劲,老师忽然来了,一见这情形,不觉惊瞪了眼睛;但一念之间,竟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一笑松弛了我们紧张的心弦,在笑声哗然中,赶紧披起衣服,向教室里窜去。
离开了学校,这种心情与机会便不复再有。但犹忆有一年的暑假当中,住在家乡,还和一个儿时的同学,常趁彤云密集、骤雨欲来之顷,跑到南山麓下的路亭军去听雨声,直要到雨过天晴,才踏着湿痕斑斑的石板路跑回来。
三年前,我开始挑上生活的担子,常常安步当车,早出晚归。遇到天雨,手里多了一把伞,冒着雨,踏上曲曲的田径,田野的寂静似乎把空气凝成了固体,平时瞭望不到的萦央湖,在前村的绿树梢头浮起小片白光,隐约可见。那时我似乎还不以雨中跋涉为苦,雨丝湿了衣裳,还往往怀着微妙的心情,兀立在花浦桥上,俯瞰潺潺的流水,和水面无数圆圈四面连续的图案。前年秋天,旅居浔阳江畔,在那孤立江边的小楼一角,更觉得雨声的亲切。每当烟雨濛濛,轻纱似的笼住一切,遥望对面青山,淡极欲无;悠悠坐对,也往往历二三小时。然而如今又是如何?
期望童心的来复,固是梦想;即是要唤回一二年前洒脱的心情,也已不可复得了。
日来苦雨,每天外出奔走,忙忙碌碌,较远的地方还不得不借重人力车代步;一到晚上,在房子里静定下来,只见满地脚印,湿漉漉地惹人不快。同时一股冷气直从足尖上升,原来是穿了度的皮鞋,吸收了足够的水分。脱了鞋,白袜上满是黄色水痕,一缕轻烟,正幽幽散发,宛如楚云出岫,要带着它们的主人羽化而登仙。无奈世味如荼,尘谷萦心,如转身轭下,我再也飞不起来。
阴晴风雨,发乎自然,各有丰姿。如果营营扰扰的人生,只为了一身温饱,那真是太辜负造化丰富的供养了。
姥姥“端午”
王瀛
十余年前的五月,姥姥忙碌完生命里最后一个端午,便匆匆离去。
此后每自行明夜始。随着金银花的细碎步声,临近粽香五月。便有姥姥的絮语叮咛,踱着疲惫的小脚。轻轻推门,轻轻走近,拾起床边垂落的被角,为我一掩再掩。
物质极度贫瘠的岁月,端午,在重年的期盼中,总是姗姗来迟。等待中长大的日子,不知阿时,青苇已隔夜盈尺。端午,似一株凌虚而至的瓦楞草,无声无息落在老家的瓦房上。就在某个清晨,姥姥推醒了还在熟睡中的我们,她说,棕子熟了。烧了一夜的灶火已渐燃渐熄,大锅里还咕嘟嘟冒着些微的水泡,粽香漫过那口大锅的四周,弥漫在农家小院上空。萦绕在孩子渴望的小嘴边。飘荡在蹦跳的童歌里。
端午粽香,萦绕岁岁年年童谣。我们在姥姥精心赶制的一个又一个端午之后长高。姥姥一双操劳的枯手,渐渐托不住昔日蹒跚的娃儿们,当小弟也站在她身后,声渐雄浑之时,姥姥缓身回望,却已一笑白头。
姥姥的端午,从老家搬到城里,仍旧初始味道。而安逸清闲的市民生活,狭窄的蜗居。使姥姥更多地呆坐在门前,想念乡间,想念宽敞的农家小院,鸡鸣犬吠,想念清晨趟着两腿露珠,一双巧手侍弄过的黄瓜架、葡萄秧,想念老槐树阴下,几位老邻絮絮陈年旧话,农谚桑麻。姥姥似乎在那一年忽然苍老。
最后的端午,姥姥依旧忙碌,她似乎始终是这个节日大会的主持人,任何人都可以忽略和忘记这个日子,唯她不能。我们从各自的家里奔来吃粽子的时候,还丝毫没有感觉到姥姥的端午,将在这里停留。只记得姥姥唠叨了许多,关于谁该谈朋友了,谁该快点结婚了,别让姥姥这么等着。大家听着,都没有在意。
端午后几日,姥姥在一个深夜忽然丢下大堆未了的心事,匆匆撒手而去,我守在她床边仅仅一步之遥,却空着两手没留下老人家只言片语。
次年端午,凝重在无限哀思里,大家小心翼翼躲闪着,似乎稍不留意会不慎碰落太多的哀伤。谈话间,说到重年,那苇塘、蛙鸣、老家的土炕、邻家小孩憨态可掬的猫头小布鞋……小弟忽然一句“一到端午,就想起姥姥来。”大家顿住了,都不说话,大弟站到阳台,低头点起一支烟,妈妈肩头抽动,不知谁的眼泪叮咚掉在米盆里,落在一只只秀气的青粽上……姥姥赐我农家巧手,包棕的“工艺”代相传,粽香飘过以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