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鸣呀鸣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自不转睛地望着我——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乌篷船
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
(Syme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蓬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水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调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吧?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相,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含,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闹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炉火
臧克家
金风换成了北风,秋去冬来了。冬天刚刚冒了个头,落了一场初雪。我满庭斗艳争娇的芳菲,顿然失色,鲜红的老来娇,还有各色的傲霜菊花,一夜全白了头。两棵丁香,叶子籁籁辞柯了,像一声声年华消失的感叹。
每到这个季节,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炉火,一直到明年四月初,将近半年的时光,我进入静多动少的生活。每到安炉子和撤火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些感触,季候的变迁,情绪的转换,打下了很鲜明、很深刻的印记。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个炉子,日夜为它奔波,我的家人总是念咕说:安上暖气多省事啊,又干净。我也总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挡箭牌:安暖气花费太大呀,开地道安管子多麻烦啊,几吨煤将放在何处?还得有人夜里起来烧锅炉……,我每年这样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实,别的是假的,我中心的一条是:我爱炉火!
我住北房,三明两暗。左右两间有两个炉子,而当中的会客室,却冷冷清清,娇花多盆,加上两套沙发,余地供回旋的就甚少了。客人来了,大衣也不脱,衣架子成了空摆设。到我家做客的朋友们,都说我屋子的温度太低了。会客室里确实有点清冷,而我的写作间兼寝室却暖和和的。炉子,成为我亲密的朋友,几十年来,它的脾气我是摸透了。它,有时爆烈,有时温柔,它伴我寂寞,给我安慰和喜悦。窗外,北风呼号,雪花乱飘,这时,炉火正红,壶水正沸,恰巧一位风雪故人来,一进门,打打身上的雪花,进入了我的内室,沏上一杯龙井,泡沫喷香,相对倾谈,海阔天空。水壶咝咝作响,也好似参加了我们的叙谈,人间赏心乐亭,有胜过如此的吗?
每晚,我必卧在床上,对着孤灯,夜读至十时,或更迟些,炉火伴我,它以它的体温温暖我,读到会心之处,忽然炉子里砰砰爆了几声,像是为我欢呼。有时失眠了,辗转不能安杭,瞥看炉子里的红光一点,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胧的境界。
暖气,当然温暖,也干净;但是啊,它不能给我以光,它缺少性格与一种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岁上私塾的时候,冬天,带上个铜“火箱”,里面放上几块烧得通红的条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盖上全是蜂窝似的小孔,手摸上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从小孔里透露出来,给人以光辉,它不仅使人触感上感到温暖,而且透过视觉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启示与希望的闪光。
有这种生活经验的人,会饶有情味地回忆起隆冬深夜,置身在旷山大野中,几个同伴围在髯火旁边取暖的动人的情景。火,以它的巨大热力使人通体舒畅,它的火柱冲天而起,在黑暗中给人以一种巨大的鼓舞力量与向前冲击的勇气。在它的猛烈的燃烧中,迸出噼噼啪啪的爆炸,不像一声声鼓点吗?
炉火当然不是铜“火箱”,也不是篝火,可是它们也有相同的性格:它们发热,它们发光,它们也能发出震撼心灵的声响。几十年来我独持异议不安暖气,始终留恋着炉火,原因就在此。
我的家在哪里?
冰心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了,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称“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里: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啊走啊,似乎走遍了北京成,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
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玙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市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来所过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楞‘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无‘旧’可‘毁’;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家
周国平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种漂流——它确实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漂过许多地方,对于所有人来说是漂过岁月之河——那么,家是什么呢?
一家是一只船
南方水乡,我在湖上荡舟。迎面驶来一只渔船,船上炊烟袅袅。
当船靠近时,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听到了孩子的嬉笑。这时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渔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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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转念想,对于我们,家又何尝不是一只船?这是一只小小的船,却要载我们穿过多么漫长的岁月。岁月不会倒流,前面永远是陌生的水域,但因为乘在这只熟悉的船上,我们竟不感到陌生。四周里面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但只要这只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为美丽的风景。人世命运莫测,但有了一个好家,有了命运与共的女好伴侣,莫测的命运仿佛也不复可怕。
我心中闪过一然诗:“家是一只船,在漂流中有了亲爱。”
望着湖面上缓缓而行的点点帆影,我暗暗祝祷,愿每张风帆下都有一个温馨的家。
二家最温暖的港湾
正当我欣赏远处美丽的帆影时,耳畔响起一位哲人的讽喻:
“朋友,走近了你就知道,即使在最美丽的帆船上也有着太多琐屑的噪音!”
这是尼采对女人的讥评。
可不是吗,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难免有俗务琐事、闲言碎语为乃至小吵小闹。
那么,让我们扬帆远航。
然而,凡是经历过远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线上出现港口朦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会跳得多么欢快。如果没有一片港湾在等待着拥抱我们,无边无际的大海岂不令我们绝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找们需要冒险,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们休憩的温暖的港湾。在我们的灵魂被大海神秘的涛声陶冶得过分严肃以后,家中琐属的噪合也许正是上天安排来放松我们精神的人间乐曲。
傍晚,征帆纷纷也来,港湾里灯火摇曳,人声喧哗,把我对大海的沉思冥想打断了。我站起来。愉快地问候:“晚安。回家的人们!”
三家是永远的岸
我知道世上有一些极骄傲也极荒凉的灵魂,他们永远无家可归。让我们不罢去打扰他们。作为普通人,或早或迟,我们需要一个家。
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长年漂泊在外,历尽磨难和诱惑,正是两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使他克服了一切磨难,抵御了一切诱惑。最后,当女神卡合浦索劝他永久留在她的小岛上时,他坚辞道:
“尊贵的女神,我深知我的老婆在你的光彩下只会黯然失色,你长生不老,她却注定要死。可是我仍然天天想家,想回到我的家。”
自古以来,无数诗人咏唱过游子的思家之情。“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家是游子梦魂萦绕的永远的岸。
不要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至少,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一个家让我们登上岸的。当我们离去时,我们也不愿意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可以向之告别的亲人。倦鸟思巢,落叶归根,我们回到故乡故土,犹如回到从前靠岸的地方,从这里启程驶向永恒。我相信,如果灵魂不死,我们在天堂仍将怀念留在尘世的这个家。
景福阁的月
叶广芩
儿时我住在颐和园大戏台东侧的小院里。那里有我的三哥和三嫂,他们都在园内工作。真正的家是在城里,那里有父母亲,是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三哥轻易不回城里的家,母亲偶来送些东西,也是搁下就走。三哥不是她的孩子。父亲也来。比母亲来得少,与母亲不同的是他往往要在园子里住些日子。以慰藉我这个终日孤寂的小人儿。每逢这时,我便感到快活无比。逢人就说:我阿玛来啦!
晚上,父亲和我睡在外间的北炕上,炕是宫廷中常见的式样,长度与屋宽相等,整个儿嵌在北墙上。雕花的炕架,低垂的炕帘,那帘像戏台的幕布,一放下,内里便黑咕隆咚,外面天亮了也不知道。
父亲与我睡了两日,便说这炕“不干净”,使他净做噩梦,说这盘炕自砌成以来,不知睡过多少恩恩怨怨的人,百年前的事全到梦里来了。为此三哥借了玉澜堂门首西边一间小屋让父亲去睡,那里是值班室,只有两张木板床,没有古老的炕。父亲只住一天,又回来了。
他对我说玉澜堂里怨气太重,戊戌变法后,慈禧在霞芬室和藕香榭殿内砌了高墙,专做关押光绪皇帝之所,不宜人住,特别不宜我们这些姓叶赫那拉的人住。接着他就玉澜堂的夜晚而发挥,编就出一个与光绪品苟谈论古今的故事,内中自然还会有猪八戒和黄天霸的出现,甚至连拖着大辫子自尽于昆明湖的一代文豪王国维也由水中踏月而来,加入清淡之列。于是,出自父亲口中的玉渊堂之夜,人鬼妖聚集,热闹非凡,实实地让人向往了。如今看来,父亲以其艺术家的丰富想像力,深入浅出地在为他的女儿编撰着一个又一个与“大灰狼”、“小红帽”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故事。多少深厚的历史文化知识,由玉澜堂之夜溢出,潜入一个孩子的纯净心田。
一年中秋,父恰住园中,便携了我与三哥三嫂同去景福阁观月。景福阁原为昙花阁,位于万寿山脊之东端,为乾隆喜爱之处。后慈禧重修改建成厅堂,赐名景福阁,为听雨赏月的绝佳之地。年少的我,无赏月雅致,为三嫂所携之糕饼吸引,一门心思只在吃上。父亲见状叹息,对三嫂说:我花甲之年才得此女,自然怜爱有加,虽他日为龙为犬未可预期,然姿禀尚不愚钝,今放逐园中,如野马笼头,驯救为难,实出无奈,还盼鲍贞(三嫂)耳提面命,严加训教。否则恐终成豚犬耳。三嫂说:小丫丫才六岁,正是混沌未开之时,为人一世,快活也便是这几年罢了,何苦拗她。当时我口啃糕饼,偎依父亲怀抱,举目望月,居亭台楼阁与亲情的维护之中,此情此景竟令我这顽劣小见深深感动了。长大后与文学有染,又读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觉那逝去光阴的可贵,以致每每见月,便想起景福阁,那美妙绝伦的景致还会存在,而那恬静温馨的亲情却是再不会有了。
那夜的月似乎给了我某种启示,父亲第二日返回,说是要去河北彭城。我从内心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这种依恋的深重绝超出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经历。我执意要与父亲同归,置三哥三嫂的阻拦而不顾,后来索性以嚎啕大哭来达到目的。三哥说;“今日这孩子是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