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翠绿与寂静,蒹葭苍苍的古韵,带着一春濡湿的水汽,简淡、玄远。芦丛摇曳,薄雾轻裳,青衣姗姗,不禁想起眉清目秀,淡妆行走在阡陌上的秀丽村姑,初见有股矜持的冷,一身素衣隔岸浅笑低吟。柔而不弱、甜而不腻。那种感觉在长久的凝睇里埋藏,永远都蛰伏在心灵深处不会消失。
娴静的汨罗江,从远古走来,走过几千年光阴。姥姥的端午永远是其中一尺鲜洁的水,涤荡着我生命的五月,走过多少年,芬芳多少年。
目送
龙应台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钩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儿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文身,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八岁,他到美国做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忽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交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交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夭,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找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米。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红房子
海塞
红房子,从你的小花园和葡萄园里,向我送来了整个阿尔卑斯山南面的芬芳!我多次从你身旁经过,头一回经过时,我的流浪的乐趣就震颤地想起它的对称极,我又一次奏起往昔经常弹奏的旋律:有一个家,绿色花园里的一幢小屋,周围一片寂静,远离村落;在小房间里,朝东放着我的床,我自己的床;在小房间里,朝南摆着我的桌子,那里我也会挂上那幅小小的古老的圣母像。那是我在早年的一次旅途中,在布雷西亚买到的。
正如白昼是在清晨和夜晚之间,我的人生也是在旅行的欲望和安家的愿望之间渐渐消逝的。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达到这样的境地,旅途和远方在心灵中属我所有,我心灵中有它们的图像,不必再把它们成为现实。也许有朝一日我还会到达这样的境地,我心灵中有家乡,那就不会再向花园和红房子以目送情了。——心灵中有家乡!
如果有一个中心,所有的力从这个中心出发向两端摆动。那时,生活会是多么不同啊!
但是,我的生活没有这样的一个中心,而是震颤地在许多组正极和负极之间摇摆。这边是眷念在家安居,那边是思念永在途中。这边是渴望孤独和修道院;那边是思慕爱和团体!我收集过书籍和图画,但又把它们送掉。我曾摆过阔,染上过恶习,也曾转而去禁欲与苦行。我曾经虔诚地把生命当作根本来崇敬,后来却又只能把生命看作是功能并加以爱护。
但是,把我变成另一个模样,这不是我的事情,这是神迹的事情。谁要寻找神迹,谁要把它引来,谁要帮助它,它就逃避准。我的事情是,飘浮在许多紧张对立的矛盾之间,并且作好了精神准备,如果奇迹碎然降临到我头上的话。我的事情是,不满并忍受着动荡不安。
绿色中的红房子!我对你已经有过体验,我可不想再次体验了。我曾经有过家乡,建造过一幢房屋,丈量过墙壁和屋顶。筑过花园里的小径,也曾把自己的画挂在自己的墙上。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欲望——我也想按照这种欲望来生活!我的许多愿望已经在生活中实现了。我想成为诗人,也真成了诗人。我想有一所房屋,也真为自己建造了一所。我想有妻室和孩子,后来也都有了。我要同人们谈话并影响他们,我也做了。可是每当一个愿望实现以后,很快就变成了不满足。但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于是怀疑起写诗来了。
我觉得房屋变狭窄了。已经达到的目的,都谈不上是目的,每条路都是一条弯路,每次休憩都产生新的渴望。
我还会走许多弯路,还将实现许多愿望,但到头来仍将使我失望。总有一天一切都将显示它的意义。
那儿,矛盾消失的地方,是涅槃境界。可是,可爱的眷念的群星还向我放射出明亮的光。
乡村
屠格涅夫
六月的最后一天,周围方圆一千俄里的俄罗斯啊——这是我的故乡。
整个的天空全被一片均匀的天蓝色所掩盖了;在它的上面只有一朵小云——不知它是在飘浮呢,还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和暖……空气呢——就像刚挤出来的牛奶一样新鲜!
云雀在发出银铃似的颤呜;凸着胸脯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燕子在静悄悄地来回飞掠;马匹在嗤着响鼻和嚼着草;狗没有吠叫,温驯地站在那儿摇晃着它们的尾巴。
空气里散发着某种烟的和青草的气味——还有少许松焦油和少许皮革的气味。——大麻花已经在盛开啦,正放出它的浓烈的但是好闻的香气。
一条深深的但是稍微倾斜的沟谷。在它的两旁,长着好几行大课头的、树干朝下龟裂开的爆竹柳。一条小溪沿着沟谷滚流着;在它的水底的小石子,仿佛透过清彻的涟满在颤动着。在远处;在大地和天空尽头的边缘上,是一条闪着天蓝邑光亮的大河流。
沿着沟谷——一边是些整洁的小粮仓和门户紧闭着的小储藏室;在另一边是五六间有水板屋顶的松本小屋。在每一个屋顶上都竖着一根装有椋鸟窝的高杆子;在每一家门廊顶上都装饰着一匹用铁做成的耸着鬃毛的小马。窗子上不平的玻璃反射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绘着插有花束的花瓶。
在每一所小屋前面,都规规矩矩地摆着一张完好的小条凳;几只猫儿在墙根的土台上蜷缩成一团,竖起透明的小耳朵;在高高的门槛后面,穿堂显得阴凉而幽暗。
我躺在沟谷边缘铺开的一件马衣上;四周围——是刚刚才割下来的一堆堆使人感到困倦的芳香干草。机灵的主人把干草摊放在小屋前面;让它们在太阳照晒得特别温暖的地方稍稍晾干一些;然后再从那儿送进草料棚!躺在上面睡一觉该是多么舒畅啊!
孩子们卷发的小脑袋从每一个草堆里钻出来;长着凤冠的母鸡在干草堆里寻找小昆虫和小甲虫;一头白嘴唇的小狗在乱草堆里打着滚。
长着淡褐色头发的年轻小伙子们,穿着干净的低低系着腰带的衬衫,登着镶边的沉重的长靴,胸膛倚靠在一辆卸了马的火车上,彼此用敏捷的话语在相互讥笑着。
一个圆脸孔的年轻女人从窗口向外张望;不知她是因为年轻小伙子们谈的话呢,还是因为在乱草堆里孩子门的顽皮胡闹而在发笑。
另一个年轻女人用有力的双手,把一个湿漉漉的大吊桶从水井里拉了上来……吊桶在绳索上颤抖和摇晃着,掉出了长长的闪着火光似的水滴。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围着新的家织方格布裙和穿着一双新的暖鞋的年老的女主人。
一大串空心的项殊在她的黝黑的干瘦的脖子上围绕了三圈;花白的头上扎着一块有红色斑点的黄头巾;它一直低压到她已经失去神采的两只眼睛上。
但是那双老年人的眼睛和蔼可亲地在微笑着;她整个满是皱纹的脸也微笑起来。看来,这个老太婆大概已经活到七十岁啦……就是现在还可以看得出:她当年曾经是个美人!
她张开右手被晒黑了的手指,径直从地窖里取出一罐冰凉的飘浮着奶油的牛奶;罐子外面蒙着许多水珠,就像玻璃珠似的。这个老太婆用左手掌递给我一大块还是温暖的面包。——“吃吧,”她说道,“外来的客人,为了你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