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蹚着沾着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从这一粒粒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拣呐,拣呐,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钱,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们把拣麦穗时所伴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都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她们不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服的时候,再也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表示同情。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哪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出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跤。
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野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斩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赶紧拿块灶搪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了。”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哒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姐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
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排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巴巴的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一百年的青春
谢冕
北大这地方有点特别,它似是一块磁铁,谁到了这里,谁就被吸住,再也不想离开。其原因并不在校园的美丽。北大现在的校园是很美,但在旧时,那校园说不上美。在战时,在昆明,那校园竟是陋巷蓬屋,是相当的残破了。但在北大人的心目中,它依然很美,依然是一块磁石,吸住你,想着它,恋着它,不愿离开。即使你走向天涯海角,北大依然牵着你的灵魂,占领着你的心。
徐志摩向我们倾诉过他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的康桥,冰心优美地描写付她所钟情的威乐斯利慰冰湖畔透时澄澈的风光。尽管中国许多远游的学于赞美过哈怫、倾心过早稻田那些巍峨的学术殿堂的美仑美奂,但事实上世界上任何一所校园,也未必能在他们心中替代北大的位置。
北大有它永恒的魅力。这魅力来自历史、来自历史漫长行进中形成的传统精神。一切犹如人,人有诸形诸态,人的气质往往仅属于个人。
中国有许许多多的大学,但北大的精神也仅仅属于北大。当然,北大的地位很特殊,都说它是中国的“第一大学”,由于它作为国家创办的综合性大学,是第一所。溯自古时,它继承了汉太学和晋国子监的传统,算起来也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作为不间断的校史,而且作为戊戌变法的新学的雏形,自1898年算起的一百年来,北大一方面承继中国悠久的文化学术源流,同时又在20世纪世界现代化的潮流中,建立起新的学术精神和学术品格。
京师大学堂的建立,其最具本质的特征,即在于以新学取代腐朽的科举,以中西贯通、文理互融的新型大学取代以佳途为目标的旧学。北大前身京师大学堂在王朝覆灭前夜的出现,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它作为一支烛照封建暗夜的火炬,划时代地宣告了一国文化的世纪转型。
当然,作为一个新的教育体制的形成和生长,它的由旧西新的运程,充满了蜕变的苦痛。京师大学堂在它演变为北京大学的进程中,同样充满了不离开中国国情的错综复杂,同样充满了痛苦与抗争。北大诚然美好,但也并非绝无杂质的纯粹,“老北大”或“穷北大”的谑称,大体也能说明北大的朝气与青春的另一面。时至今日,北大依然有它的积习与痐弊,把它想象为无可挑剔的完好,并不符合这所“大学”的实际,也不符合它的性格。
诞生于1898年的北京大学,是与中国的苦难与追求相联系的。
1898是充满痛苦和灾难的年代,有很多的焦虑和困窘,有很多的流放。
囚禁和牺牲。建立京师大学堂是有感于中国的贫弱与无边的悲痛。当日中国如狂澜中的一叶危舟。改变科举、建立学堂,旨在培养拯救国运的新型人才。因而,这所大学的诞生,是无边暗黑的沉云中,求生存的一线光亮。
北大诞生于无边的忧患中。那一场激情的梦幻破灭之时,许多志士仁人为此付出了代价。流产的改革使新政的一切构想都变成了空文,惟独这所大学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这个站立在废墟上的幸存者,它既是苦难和阴谋的见证,又承担了那些死者的遗愿。所以,北大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承袭了中国苦难与忧患的遗产。当然,上一个世纪末的理想和追求的火种,也在它的身上得到了绵延。
这是一个宿命。千年的梦想,百年的抗争,1840年开始的半个世纪的苦难,死者无声的托付,生者的吁求,都遥遥地羁系在这片风雨迷濛中升浮而起的圣地之上。史载,戊戌那年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京师大学堂末能如期开学,直至1902年方才正式上课。开学之后发生的第一个大事,却是非关学业的,1903年俄国没有按照条约从营口撤兵,当年4月30日,京师大学堂性学馆和师范馆师生二百余人“鸣钟上学”,集会抗议,他们的爱国行动推动了全国抗俄运动的发展。这是北大建立之后的第一次爱国行动。北大师生作为现代知识者的精英意识,第一次得到显扬。这是人耳目一新的举动。黑暗沉沉的中华大地上,燃起了20世纪第一线觉醒的曙光。
这所大学。它诞生在灾难深重的年代,它承袭了这大地上的全部忧患,生发而为抗争和奋斗、追求和梦想。在“广育人才,讲求时务”的召唤中,无奈的一代又一代学人。万家的忧乐,社会的盛衰,充盈着这批最新觉醒的中国精英的心灵之中。当周围处于蒙昧和混沌状态时,这里的呼唤和怒吼是黑暗中国上空的惊雷!
北大是五四运动的摇篮和发祥地,民主广场的钟声,从沙滩红楼传向古老中国沉睡的大地。从抗议丧权辱国开始,北大火把思考转向深沉,把批判和抗议转向思想、新文化的建设。蔡元培主政北大时,提出“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方针。这十六字真正体现了北大的魂,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的大气度和大胸襟。蔡元培校长为改革当日北大的陋习,即确定学生以学业为目的的方针。为达到兼收并蓄的目标,他邀请各派学术巨孽来校任教,使古今、东西、文理互融互通成为北大学术一大景观。由于嗣后各届校长秉承蔡先生确立的方针,使北大在它校史的每一阶段都如一面旗帜,飘扬在中国教育阵地上。
北大人以精英使命自勖,他们从未曾忘却他们的社会承诺,但北大也从未降低过自己确立的学术标准。这种要求,早在一百年前酝酿建校之时即已确定,清政府《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说:“京师大学堂为各省之表率,万国所瞻仰,规模当极宏远,条理当极详密,不可因劣就简,有失首善体制”。仅有第一等的才智还不够,还要有第一等的胸襟,第一等的怀抱。因为心系于天下,眼界自然开阔,神气自有不同。这是北大学生的常态,也造成北大学生常使人诉病的傲气。
这里是科学民主的故乡。北大人一直高举蔡元培校长倡导的学术民主、思想自由的旗帜,在艰难的年代,在困苦的岁月,为科学、为真理、为正义、为维护人性尊严,北大人从来没有放弃过独立的思考勇敢的抗争。人们不会忘记那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思想如刚刚解冻大地上冒尖的草芽,一曲“是时候了”,呼唤人们高举五四火炬,拆去人间藩篱,表现出新时代的激情。当思想被禁锢,充满挑战勇气的“一株毒草”赫然出现在墙上,那激情的宣扬让人耳目一新。那时胡凤冤案既成,举国一片静默,是北大的事事学子们发出了公开的质疑。在新时代。为了维护思想自由,一位张志新式的北大女诗人,悲壮地死在黑暗与黎明交会时刻。
一百年的青春,一百年的激情,一百年的奋斗,留下了一百年难泯的记忆。最难忘,年年岁首,大磨厅灯火辉煌,马寅初校长在新年钟声中,带着微醺致辞。他的潇洒不羁,在思想禁锢的年代,是一缕带着暖意的和风。马寅初终于以诤言获罪,他的《新人口论》遭到围攻。马寅初勇迎风暴,他的《重申我的请求》是一道惊世骇俗的雷电:“我虽年近八十,明知莫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坚定的人格,坚贞的气节,凛然不屈的坚持,在马寅初沉重的金石之声的背后,人们不难发现那种年轻了一百年的北大精神。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从严复到胡适、陈独秀,从蔡元培到马寅初,这是一道永不枯竭的春天的长流水。这水已流了整整一百年,它将永远流下去,它是北大永远的骄傲。
想北平
老舍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检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
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
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诲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儿,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且。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