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秦昭王在皇位上已经坐了三十六年,国家日益强盛。秦军在大将白起统帅下横扫千军,所向无敌。南伐楚国,力拔楚国重地都、郢(国都),楚国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成为秦的强敌;接着向东,联合韩、赵、魏、燕四国军队,大败齐军,又消除了一个足以与秦抗衡的东方大国——齐国;与此同时,秦军还屡次打败韩、赵、魏三晋之师,使魏、韩二国俯首听命。捷报频传,秦国朝野奔走相庆。秦廷上下亦人才济济,“四贵”掌权,剪除异己。秦昭王深居内宫,又被权臣贵戚所包围。当此风云变幻的战国时期,在政治舞台上驰骋的谋士说客如过江之鲫,难保鱼龙混杂,良莠不分。一时间,在秦国上层统治集团中,对来自诸侯各国的宾客辩士印象不好,以为不学无术,夸夸其谈者居多。因而尽管范雎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还是难以跻身秦廷,一展平生所学,只得郁郁不得志地等待着。
后来,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范雎就假人向秦昭王自报家门,说:“现有魏国人张禄先生,智谋过人、天下奇才。他要拜见大王,声称秦国危如累卵,失张禄则危,得张禄则安。其中缘故,非面陈大王不可。”当然,这只不过是夸大其词,以期引起秦昭王的重视。然而秦昭王却非孤陋寡闻之君,类似的事情又不是只见过一次。所以昭王认为,天下策士辩客,常常如此,因此对范雎并不理睬。就这样,范雎又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里,每日粗茶淡饭,在焦虑烦躁中,不知不觉一年的时光就很快过去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任何事情都有着辩证统一的关系。周赧王四十五年(前270年),丞相穰侯魏冉打算率兵跨越韩、魏去攻打齐国,占取刚、寿二地,以扩大封地定陶的范围。范雎认为,可以借此良机,打动秦昭王,从而跻身秦廷,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
魏冉是在昭王年幼未冠时,宣太后临朝处理政事,便委任他为丞相,封穰侯,使其次弟为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来昭王年长,就封自己同母弟为泾阳君和高陵君,想分宣太后之权。如此,宗亲贵戚存权专利,其私家富有甚至超过了王室,使昭王如芒刺在身,有苦难言。这次穰侯想攻打齐国,占领刚、寿二地,亦由于二地紧邻穰侯的封地陶,魏冉想扩充以为己有,其结果势必进一步增强魏冉的实力,助长枝繁干弱,尾大不掉的缺陷。鉴于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和一年来对昭王内心世界的了解、分析和判断,范雎果敢地再次上书昭王,直刺时弊而又紧紧抓住昭王的心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阐明大义,处处从昭王的角度去看问题。
在信中,范雎这样说道:“我向来听说贤主执政,对于有功于国家的人给予赏赐,有能力的人委以重任;功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昏庸的君王却是赏罚无据,全凭自己一时的冲动。我听说善于使自己殷富者大多取之于国,善于使国家殷富者大多取之于诸侯。天下有了英明的君王,那么诸侯便不能专权专利,这是为何呢?因为明君善于分割诸侯的权柄。就像良医可以预知病人的死生,明主也可以预知国事的成败。有利则实行之,有害则舍弃之,疑则少尝之。自古以来,舜、禹这样的圣君明主全都是这样做的。有些话,在这封信里我是不便深说的,但是说浅了又怕不足以引起大王的注意。我希望大王能牺牲一点空余时间容我直言,如果我所讲的对于治国兴邦的大业没有帮助,我愿接受最严厉的惩罚。也请大王不要因为轻视了我,而轻视了举荐我的人,如果我的才能不能令大王满意,也请大王不要对举荐我的人加以惩罚。”
范雎的这篇入情入理的说辞,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具有深刻的政治思想,直指国家的用人制度。在用人上,他力主选贤任能,奖励军功、事功,反对任人唯亲。这在血缘关系纽带又粗又长的早期封建社会里,无疑具有闪光的思想。其次,范雎指责了权臣专权用事的现象,指出了枝繁干弱对国家带来的危害,这对于加强中央集权,巩固君王的统治地位,是很有见解的说辞。秦昭王其实是个有雄心有作为的帝王,然而因为秦国王室中显亲贵戚盘根错节,对他厉行富国强兵之计多有掣肘,成为他多年来无法说出的一块心病。范雎信中之言,正好击中了秦昭王的心病。再者,范雎在信中所传达的含蓄的隐秘之语,使昭王思绪起伏,急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话,吊起了他的胃口,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紧接着范雎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有治国的奇谋良策,能够解脱昭王目前的困境。如此一来,秦昭王就不得不召见他。由此可见,范雎不仅满腹经纶,而且还工于心计,深刻地掌握了秦昭王的心思。
秦昭王果然被范雎的信打动了,非常高兴,传人立赏王稽荐贤之功,并速派人将范雎接来王宫一见,他要看看这个自称有雄才大略的人到底有什么能力。
我们都知道,杰出的人物在等机遇出现的时候,可以忍受难熬的寂寞;而机会一旦出现,就又会煞费苦心地充分加以利用,因为他们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范雎,正是具有这样才略的人。
其实早在范雎进入秦宫之前,他已经胸有成竹,也已经把与秦王相见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只见他下车之后,目不斜视,径直朝宫门走去。秦昭王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对面走来,他也不趋不避,旁若无人。宦官见状,大声怒斥道:“皇上在此,还不闪开?”
范雎听了却不慌不忙,反唇相讥道:“秦国哪里有王,只有太后和穰侯!”
这话无疑是一把匕首直刺昭王。由于范雎的话语中有较强的针对性,切中时弊,击中了昭王的要害,果然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所以昭王听了范雎的话,不仅不生气,反而把他引进密室,待之以上宾之礼,只身与之倾谈,其余人众都被摒弃在门外。
任何一个足智多谋,才智过人的人,总是能把虚与实、张与弛安排得恰到好处。他能紧紧地抓住对方的心理,越是探胜寻奇,就越是迂回曲折,拐弯抹角,吊足别人的胃口,而范雎就具有这样的智慧。所以秦昭王对他施以重礼,恭恭敬敬地问道:“先生以何教寡人?”范雎却一再“唯唯诺诺”,避而不答。如此者三次。范雎此举,一者是让昭王记住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二者也是为了借此提高自己在秦昭王心目中的地位。
看到秦昭王求教如此心切,态度恳切,范雎感到自己也挣足了面子,于是便不再故弄玄虚,婉转地说道:“臣非敢如此,昔者姜尚垂钓于渭水之滨,待到遇见周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终用姜尚之谋,灭商而有天下。而商朝的大臣箕于、比干,身为贵戚,也极尽其忠,屡次进谏纣王,但纣王不听他们的忠言,而是把他们或贬为奴隶,或处以极刑,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国破家亡的下场。两种态度,两种结局,没有其他原因,主要是信任与不信任的区别。假如周文王疏姜尚而不与深言。那么周便无天子之德,而文王武王便不可能成其王业。如今臣羁旅之人离乡背井,居于异国他乡陌生之地,而所要说的话,皆国家兴亡大计,或关系到大人骨肉之亲疏。言之不深、不尽,就无救于秦;言之太深太尽,则箕子、比干之祸有可能降临到我的头上。所以大王三问而不敢答者,不知大王信与不信这其中的缘故。”
范雎这番可以说是掷地有声的开场白,是经过再三考虑的。范雎将昭王比作周文王、周武王,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使谈话得以顺利进行,增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范雎自比姜尚,间处蓬蒿之虽暂,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辅佐明主成就轰轰烈烈的王业,关键是君王“信与不信”,用与不用。若有贤才而不用,甚至诛杀,那就等于在说昭王把自己降到商纣这样的暴君了。杀贤误国历来为明君大忌,范雎的话不但给昭王提了个醒,也为自己的人身,争取了安全系数,可见范雎的心机之深。
接着,范雎依旧围绕着“信与不信”的话题侃侃而谈:
“大王如果相信臣之所言,臣死不足以为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癞,披发为狂不足以为耻。然臣只恐天下人见臣因尽忠身死,从此杜口不语,裹足不前,莫肯心向秦国,从而有阻于秦国的发展。”
范雎的这番慷慨悲壮的言词将所要表达的意思又拉进了一层,不但披肝沥胆,以情感染了昭王,而且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好像一切都是从秦国的根本利益出发,晓之以大义利害,使对方愈加信赖自己话语的真实性和自己决心报效秦国的决心。
长篇大论的铺垫已经很充分了,范雎这才接触到实质问题,向昭王指明了秦国的政治弊端:
“大王上惧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诌,深居简出,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难以明断善恶。长此以往,大者宗庙倾覆,小者自身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臣死而秦治,是死胜于生耶。”
实际上,以秦国当时的情况来看,治秦当务之急并非范雎所陈述的上述弊端。范雎之所以要大论此事,意在用“强于弱枝”来迎合昭王的心思。与此同时,也借以推翻自己将来立足秦廷的政敌,确立自己在秦廷的地位。只要地位确定了,其他一切问题便可自然而然得到解决。谋略家们的良苦用心,往往表现在一言一行之中。他们为着自我的政治意图,思维不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范雎的一番说词正说中了秦王的心思,秦王才将范雎看做知音,对他施以大礼,并推心置腹地说道:“秦国僻远,寡人愚下,上天恩赐先生于秦。自此以后,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悉教寡人,切勿见疑。”
这样,范雎凭着自己的机智,得到了秦昭王的充分信任,具备了从政的根本前提,向错综复杂的政治舞台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为他实现政治抱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制定一统天下方略:远交近攻
然后,范雎又对秦昭王分析了秦国当前所处的形势: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团,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泰地之险,天下莫及,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雄兵百万,战车千乘,其甲兵之利,天下亦莫能放。以秦卒之能,车骑之众,用以治诸侯,如同犬良搏兔。然而兼并之谋不就,霸王之业不成,莫非是秦之大臣计有所失吗?
因为范雎深谙谈话的艺术,他掌握了居高位老一般都喜听恭维之词的心理。所以首先从秦国的优势分析入手,果然一下子抓住了秦昭王的心。昭王听了范雎的话,便侧身问道:“请言失计何在?”
范雎是个聪明的人,他考虑到自己初涉秦廷,根基不牢,不敢言内,便先谈外事,投石问路,以考察秦王之态度。他说:“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谬矣。齐离秦国甚远,中间隔着韩、魏两国。若秦出兵较少,则不能够打败齐;如出兵甚众,则有后顾之忧,会受到韩、魏、赵,甚至楚国的侵扰,这对秦是十分危险十分有害的。伐齐而不胜,为秦之大辱;即使伐齐取胜,那时秦齐两败俱伤,韩、魏、赵等国便可从中渔利,得到好处,于秦何益?与其劳师远征,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若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可得矣。”
秦王又问:“远交近攻之道何如?”
范雎回答说:“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岂能存乎?”
范雎的一番“远交近攻”的见解,让秦王鼓掌称善,心下大喜,当即拜范雎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传令白起暂时停止攻打齐国。
范雎在与秦王的这段谈话中,明确提出了“远交近攻”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思想。此计贡献巨大,为秦逐个兼并六国并最终统一天下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而其对后世的影响也相当深远,为中国政治、外交思想史写下了灿烂一笔。魏冉自秦昭王二十一年(前294年)任秦国的丞相以来,应该说对秦国的大业也是卓有建树的,然而在国家总体战略决策上却总是犹豫不决,犯有严重的失误,给秦国带来了一定的损失。例如在对待“三晋”问题上,魏冉采取了先强后弱的战略方针,小看魏、韩两个邻国的肘腋之患,置眼皮底下于不顾,却劳民伤财地跨越魏、韩去远征赵国。恰逢当时赵国处于鼎盛时期,赵军在名将赵奢的统帅下,以逸待劳,重创秦师,使秦国付出了惨重代价,可谓是得不偿失。再如在对待齐国的问题上,接连数次讨伐齐国,虽然双方互有胜负,却并未取得最终的战略性的胜利,秦国在人力财力上都有较大消耗,魏、韩两国此时却坐山观虎斗,火中取栗,其结果是秦国损失较大。
范雎在“远交近攻”这一方针的指导下,进一步向昭王阐述了秦统一天下的具体构想:
一、就近重创韩、魏,解除心腹之患,壮大秦国实力;
二、解决了韩、魏以后,北边谋赵,南边谋楚,扶弱国,抑强敌,争夺中原地带,抑制各国的发展;
三、韩、魏、赵、楚依附秦国之后,携五国之众。进而威逼最远且是当时最强劲的对手齐国,让其不敢与秦对抗;
四、在上述基础上,再一个个消灭韩、魏、赵诸国,最终达到统一天下之目的。
“远交近攻”的原则被秦国确立后,范雎及时地替昭王谋划“收韩”之策。韩在当时是其他六国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范雎选中了它作为秦国统一六国的突破口,可以说是选对了目标。
范雎首先向昭王解析了“收韩”的战略意义:“秦、韩二国互相交错,秦之有韩,如木之有蠹,人之心腹有病。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
秦昭王说:“吾固欲收韩,韩不听,其奈何?”
对于这个问题,范雎早已成竹在胸,他回答说:“韩国如何不听命归附于大王呢?若大王派兵首先攻打并占领韩国政治、经济、军事、交通中心荥阳,便可使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上党之韩军不得而下,一举可将韩国拦腰斩为三截。若是韩军必亡,如何不听命归附于大王呢?”昭王点头称是,同意了范雎的这个攻打韩国的方案。
然后,秦军按照范雎的策略,对韩国实行了一连串致命的打击:
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秦军攻占韩国少曲(今河南济源东北)、高平(今济源南);
秦昭王四十三年(前264年),秦大将白起夺取陉城(今山西曲沃东北);
秦昭王四十四年(前263年),白起攻掠韩太行山以南的南阳,次年又取野王(今河南沁阳)。
至此,韩国被一斩为二,首尾不能相连,使整个上党地区完全孤立起来。
随着秦军攻势的日渐凌厉,韩国摇摇欲坠。
通过一连串的战争,秦国从对魏、韩的战争中得到了人力、物力补充,实力大增,令诸侯各国侧目,并为之战栗。自此,秦加快了东进的步伐,扩大了对赵、楚两国的战争规模,也进一步增加了秦国吞并六国、一统中国的决心。
强干弱枝
范雎在秦任职数年,一系列措施的胜利,让范雎锋芒初露,成绩斐然,日益受到秦昭王的宠信。到了周赧王四十九年(前261年),范雎开始在内政方面实施变革,推行“强干弱枝”的策略,削弱宗亲贵戚的权力,加强对中央集权的巩固。
有一天,范雎对秦昭王说:“臣蒙大王信任,言听计从,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现在,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献于大王也。”
秦昭王问道:“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此时不赐教,还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