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的冬天来的有些早,所以年就过的早,才入一月,整个大周国就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吴家过年讲究的是热闹,虽早已经分了家,但除夕夜各家各房还是会齐聚在一起的。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团年,今年因为初娘子怀着身孕,是以除夕夜三十几号人就全部聚在了吴宅。
围炉烤饼吃茶,擀面皮包饺子,放烟花走河灯……六娘子和七娘子跟着吴家的几个小娘子从除夕这天的早上一直折腾到了子夜,直到哈欠连连的守了岁吃了热气腾腾的鲜肉饺子后方才睡下。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众小辈又在竹林子里疯玩了一整日,这年也算是开开心心的过去了。
大周年俗有循,大年初一,按例是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的日子,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旧、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了,而六娘子和七娘子的归期就定在了大年初三。
因为要赶着回去过正月十五,所以除夕之前,两人就开始各自收拾箱笼了。
七娘子是最不耐烦这些的,一边收拾一边就难免犯懒道,“咱们不是初三才走么,这么早就收拾回头要用还要一件一件翻出来。”
六娘子正在叠衣裳,闻言不免白了她一眼道,“这离初三还有几日,回头大年初三我们一大早就要走,哪儿还有时间等你收拾?船可是不等人的,到时候你若来不及,我就自己走了。”
七娘子这两日几乎天天被六娘子念叨,所以都免疫了,不禁将手上衣服一丢,赖皮的笑道,“那感情好,我觉着大姐姐这儿比宣城可舒坦多了,不如这次你先回去,我就留下吧。”
六娘子闻言瞪着她,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七娘子这种耍无赖的姿态,便只能堪堪的看着七娘子扬眉大笑。
不过这日子真的过得很快,尤其前面这两日一闹腾,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初三的早晨。
其实初二的这天,六娘子和七娘子整理好的箱笼就已经搬上船了,其余一并被搬上船的还有吴家送的大箱小箱的手信礼。所以初三这天早晨,六娘子和七娘子可谓是轻装上阵了。
因为临行前还要去辞别吴家的长辈,所以这天早晨六娘子起的很早,一并连带着就把还睡的迷迷糊糊的七娘子也拉了起来。两人简单的洗漱穿戴后,齐齐的凑到了初娘子的屋子里蹭起了早膳。
“大姐姐家的酸笋最好吃了,爽口不腻。”七娘子起的早,一番折腾下来饿的慌,闻到糯米粥的味道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了上来。
初娘子一边将小瓷碟装的鲜嫩酸笋推到了七娘子的跟前一边道,“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这酸笋在临安也是桌上常见的小佐菜,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妈妈再给你装些带回去。”
“大姐姐别听她胡说!”六娘子连连咽下了口中的馒头道,“先头大姐姐已经让带了好多东西了,光是白茶就有整整五斤,腌火腿五只,还有这酸笋,是用小摊子装好的,左右好像也有五坛,回去就算和各屋分着吃也能吃好久了,若是还带,回去吃不完就都要坏掉了,多浪费!”
初娘子闻言点头道,“那也好,其实这虽然是腌制的,不过还是吃新鲜的最有口感。回去了若是吃完了,你就写信给我,我这儿再给你们寄。”
“才不会和大姐姐客气呢!”七娘子闻言娇艳一笑,然后偏头冲六娘子使了个鬼脸,这才又心满意足的喝起了粥来。
初娘子见状,便和六娘子交汇了一个视线道,“回去了以后六妹妹记得也给三妹妹捎些白茶去。去年茶树长的好,炒出来的茶叶就特别的清甜,我记得三妹妹偏好淡的口味,想来也应该会喜欢白茶的味道。”
“大姐姐放心,我带着茶叶上门,还能去敲三姐姐一顿竹杠的。”
“就这点出息!”初娘子睨了六娘子一眼笑道,“像是哪儿少了你短了你是的……”
不过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就有妈妈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
见了屋子里的六娘子和七娘子,那妈妈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福身笑道,“哟,两位亲家姑娘也在啊。”随即她连连的冲初娘子使起了眼色。
初娘子见了,笑着下了炕道,“你们先吃,我马上回来。”说罢便由小丫鬟帮着及了鞋,然后并了那妈妈一起掀帘而出去了小花厅。
结果不消片刻,初娘子就折身回了里屋,面色凝重眼神虚渺。
“大姐姐。”六娘子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便是上前扶了她一把。
初娘子微微的笑了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快些吃,这会儿只怕老太太已经起来了,你们这一来老太太特别喜欢,走之前总要去她那儿多坐一些时候的。”
两个小娘子闻言,便都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即仔细的用完了早膳以后便和初娘子去了吴家老太太的园子。
内宅这小半圈转下来,待六娘子和七娘子正式打点完行装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天空飘着软软的雪絮,绵而细,真是有些像飞扬的棉团。江南的雪没有北方的雪势头那么猛,想去年宣城年节那会儿,瑞雪初降,前后也不过半日,地上就已经结起了雪尘,而临安这里,前后也下了近三天的雪,可却总觉得薄了些,沾地则化。
因着外头湿冷路滑,所以当初娘子大着肚子将六娘子和七娘子送到了垂花门边以后六娘子就怎么都不肯再让初娘子多走半步了。
“姐姐回吧,等回头姐姐生了小哥儿,寻个天气暖和的日子一定要带着小哥儿回来宣城住些时候!”六娘子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就有些红了。
七娘子见状,佯装镇定的笑骂道,“陆云筝,早上没出门的时候你还笑话我让我不准哭鼻子,现在你自己倒是不争气起来了。”
初娘子闻言,强颜欢笑的拉着她俩道,“你们一路回去且要注意安全,等到了宣城,记得替我给祖母和父亲母亲磕个头,同他们说等我生了孩子,一定带着小外孙回去看大家。”
“好,好!”六娘子和七娘子异口同声的点了点头,然后三人又说了两句贴己的暖话,初娘子方才挥泪目送她们出了垂花门。
不过还未等两人走到大门口,从一旁的小径里就窜出了一个人影,把走在最边上的揽月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连连伸开了手臂护住了身旁的六娘子。
可待一行人定睛看去,才发现窜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气喘吁吁的茵姐儿。
见所有的人都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茵姐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七娘子你来一下,我有些东西想托你从宣城带给我。”
七娘子愣了愣,连连小跑过去道,“昨儿再三问你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你却直摇头,说吧,今儿又想到什么了,回头我一并给你置办齐咯。”
茵姐儿连连点头,却有些古怪的将七娘子拉到了小径边,然后两人低头凑在一起竟咬起了耳朵。六娘子见状自觉得奇怪,却也是耐心的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片刻后,茵姐儿方才抬起头,然后冲不远处的六娘子摆手道,“六姐姐,回了宣城别忘记给我写信哦。”
六娘子应声道,“好,你赶紧回去,外头冷,且这儿到底是外院,来回多有不便。”
茵姐儿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冲六娘子福了个半身礼,方才提起了裙摆小心翼翼的沿着小径往回走去。
目送她走远以后,七娘子才折回了身,六娘子见她神色有些紧绷,就知道茵姐儿定不是让她带什么东西,而是同她说了什么。可见七娘子却并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六娘子便也没有自讨没趣,只冲一旁的秦妈妈和揽月等人微微的一点头,然后便朝着大门走去。
一行人出了府,就看到那几辆之前来码头接迎的车马正整齐的停在府门口。而一个早上未见身影的吴家姐夫此刻正站在一旁同陆府的随行护卫说着什么。
见了六娘子她们,吴仲一便快步的迎了上来,然后一边作揖一边道,“二位妹妹且放心,码头停着的船我已经打点好了,随船的箱笼也都已经放置妥当了。一会儿管家会领车送二位妹妹去码头,容我还有些俗事缠身,实在走不开,就在此话别了。”
他说的真挚,且又在新年之初,各家事儿都多,迎客往来的自然不能少了他,六娘子很理解,连连摆手道,“姐夫不用送,我们一路过去有管家带路就好。这些日子也多谢姐夫周全照顾,我和七妹妹在府上多有叨扰,还望姐夫不要记着我们捣蛋的模样才好。”六娘子说的俏皮,倒是一下子让周遭的尴尬气氛消散无形了。
而听她这么一说,吴仲一自然也松了一口气,随即他便笑着目送了六娘子和七娘子上了马车。
可是当车厢的门被揽月从外头关上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的七娘子在六娘子还没有完全坐定的时候悄悄的说了一句,“茵姐儿说,方姨娘一大早的时候没了……”
六娘子一怔,捏着裙摆的手不禁微微的颤了一下。她忽然想到早上用膳的时候那闯进屋同初娘子说话的妈妈,又想到初娘子之后只略微变了一下便又很快恢复了的神情,不知为何,六娘子的心里就泛起了一阵凉意。
原来,一条生命,一个姨娘,对一座深宅大院来说,可重也可轻。六娘子默默的闭上了眼睛,她忽然有些害怕等她有一天成为一座内宅的女主人时,会不会也变成一个对一条逝去的鲜活生命也这般无谓无感无动于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