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也不知道四姨娘到底是怎么了,只单看夏蝉的样子,六娘子就觉得情况肯定是不好的,所以当务之急是请大夫。是以她出了落梅居以后不敢耽搁,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月然居的。
眼下已近子时,外头一片静谧无声,远远的看去,整个月然居竟是漆黑一片,像笼在一个巨大的黑罩中,闻不见半丝人气。
六娘子停步而望,心中要帮一把四姨娘的念头竟忽然强烈了起来。也无关乎人情,也不计较得失,六娘子只是觉得林氏的做法可笑偏激。若是换成以前,她或许还会过多衡量,担心自己被林氏请君入瓮,又担心过不了三娘子这一关,还担心陆老爷算计自己的前程。
可眼下,她虽前途不明,却是命运已定。除非沈家临时反悔,不然这事儿多半是定了的。其实这样也好,六娘子不止一次安慰过自己,比起古代那些命运多舛盲婚哑嫁的女子来说,她似乎……要幸运的多。
沈家费心求娶,纵使看中的是外祖父的门面,可也多多少少是对她陆云筝本人的肯定。六娘子总觉得沈家忽然起势动机不纯,可不管沈家为的是什么,她眼下却可以借助沈家的力在陆家过的更潇洒一些。
如此一念,六娘子心中便多少有了一些底气,再迈步子,她只觉坚定,无所畏惧……冬夜彻寒,墨空遥星,六娘子提了提手中微微有些发沉的灯笼,然后深吸一口气进了月然居。
外头果然是有穿着厚袄的小丫鬟在值夜的,听到有人走近,抱着捂子瞌得迷迷糊糊的小丫鬟抬起了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问道,“谁?”
“母亲呢?”六娘子踏上台阶,迎风而立,萧瑟的寒风吹得她的裙摆瑟瑟作响,宛如一只轻灵矫捷的云雀,扑翅而跃,鸣空不绝。
“六……六姑娘……”小丫鬟显然有些吃惊,连连站了起来,慌乱的连手中的捂子都“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到了一边。
“母亲呢?”六娘子一边问,一边放下了灯笼拾阶而上。
“六姑娘、六姑娘!”小丫鬟连忙张开了手臂跑到前头拦住了六娘子的去路,结巴道,“夫……夫人睡下了!”
“父亲回来了么?”六娘子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水,清澈似星,眼神柔柔的盯在与自己齐肩同高的小丫鬟的脸上。
小丫鬟摇了摇头,只觉得六娘子的眼神似一把锋利的刀子,落在她的脸颊上生疼生疼的。
“要不你去唤了母亲起来,要不你就让开让我进去。”六娘子在心中粗粗的算了一下时间,知道不能在林氏这儿周旋太久,是以继续迈了步子。
“六姑娘,夫人……夫人喝多了早歇下了,有什么事儿不如姑娘明儿再来……”
六娘子顶不耐烦这种温温吞吞没完没了的对话,当下也没了性子再与这小丫鬟周旋,便是用力一把推开了她,然后伸手推门垮槛而入。
“六姑娘!”小丫鬟还在外面把着门扉不依不饶,“姑娘且听奴婢一句,回头若是夫人恼了……”
“若是母亲恼了也只肖说我是硬闯,与你何干。”六娘子冷哼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径直去了里屋。
正如她所想,林氏果然没有睡。六娘子推门闯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红烛暗燃,林氏正披着一件遍地撒花云纹暗金绣边的蜀锦披衣靠坐在床头。
她墨发松挽,斜斜的坠在耳际,一根青玉梅簪直插入鬓,整个人慵懒有容,倒是生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情。一旁,杨妈妈正坐在踏边替林氏柔着手,屋子里燃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浅密不均,淡雅不俗。
“小六。”林氏见了她也不惊讶,只云淡风轻的道,“在你大姐姐那儿守完岁了?”
六娘子贝齿咬唇,忍了片刻才平复了内心的微怒道,“小六无意扰了母亲清净,只是想问母亲要一下对牌好差了人出去请大夫来瞧瞧四姨娘。”
“四姨娘?”林氏看了一眼杨妈妈,杨妈妈自觉的退到了一边,垂首而立。
“四姨娘似有些不妥……”六娘子看了杨妈妈一眼,开口道。
“我竟不知小六何时这么关心起姨娘来了。”林氏笑着打断了六娘子的话,忽而恍然大悟道,“哦,你同三娘子素来处的好,这般着急也是对的。”
“母亲素来行事妥当,总不会希望因为四姨娘而惹闹了父亲吧?”
“你父亲?”林氏转了头,看着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锦被道,“你父亲今日晚上外头有局,明儿上午能回府就不错了。”
六娘子一愣,不禁失口冷笑道,“母亲算计的真好!”
“算计?”林氏眼中寒光乍现,“你要对牌我现在就能给你,除夕夜冷,就算你马上去找,也未必能在城中找着大夫,我且要看看她的命硬还是肚子里的孩子命硬。”林氏一边说,一边从枕边拿出了对牌直接一甩,竹片对牌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六娘子的脚边。
六娘子低了头,盯着脚边的对牌道,“母亲还是和当年一样,心思小,偏又要强迫自己藏得住。可这样最是不得人心,要么干脆就小了心思,大大方方的给姨娘们灌避子汤,要么干脆就豁达些,由着姨娘们好生好养。偏要这般,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随随便便抬了七姨娘,又想隔岸观火,母亲真是败了里子却要面子。”
“你!”林氏闻言,厉眼一扫,脸颊上瞬间似染了一层霜怒,横眉微挑,忿不可遏的指着六娘子道,“莫非赵家二老就是这般教你礼义廉耻的?目无尊长满口胡言,成何体统!”
“我只知生母孝期刚过,你便花了大心思将生母的牌位请回了老家,我只知我还在襁褓你便巧言令色的说服父亲将我丢至别院。你容不下逝者,也容不下小孩儿,可是你要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是陆家的嫡女,你即便是心里恨的要命,用得着我的时候也只能强颜欢笑的伸手将我迎进门。”
“陆云筝……”林氏睁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六娘子,嘴角的冷笑瞬间变的寒意逼人,“你真以为单凭沈慧春的几句话,你就能稳稳的踩在我头上了?”林氏忽然软了腰身,重新靠在了缎绣迎枕上,缓了缓略显激动的情绪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愿你还有你死去的娘沾染了我要走的路。”林氏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微白的六娘子,转了视线继续道,“我虽是续弦,可也是头嫁,所谓先夫人,不过只是一缕魂魄而已。我以后要坐镇内宅,若是处处都以所谓的先夫人来压我一筹,那我如何当得起这个当家主母?”
“你……”六娘子怔怔的看着林氏,她真的没有想到和林氏之间会用如此相对平等的姿态对上话。
林氏不搭她的腔,自顾自的又道,“我嫁进门的时候,府上早有庶子庶女,你且不想想,为何我单单容不下你?”
“为何?”六娘子已经握紧了拳。
“虽同为嫡女,可你却要比小七更尊贵,我既容不下你母亲的牌位,自然也容不下你,我若养你,必会成患。”林氏抿嘴道,“瞧你第一次驳我,拿捏的真好,明着你们都要喊我一声夫人一句母亲,可我在你母亲的牌位跟前却要行妾礼,这个道理你懂,难道我不懂?”林氏忽然抬了头,眼露不干,忿恨不藏,冷眼道,“你说,换成你,会不会容忍一个小辈踩在你的头上?”
六娘子听完,忽然觉得林氏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怜,“也只有胆小的人,才会这般逼而不迎。你当请走了母亲的牌位,送走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可你别忘了,我终究姓陆,先母就算已经过世多年,可每每谈及,你依然要喊她一声先夫人。”
六娘子说着弯腰捡起了脚边的对牌,然后看着林氏道,“最好四姨娘没事儿,不然母亲以后如何在父亲面前再为贤妻?”她说完,右手紧紧的捏着对牌,转身疾步出了月然居。
可是为什么,六娘子总觉得脸颊凉凉的,迎着风,仿佛有无数的细针扎入了她的肌肤。她伸手去擦,指尖触及一片湿冷。
墨色寒风中,六娘子站在无人的小径上,忽然感觉心头一颤,整个人顿时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蹲了下来。她觉得难受,一种被莫名排斥的无助感油然而生。
继室难为,她不能否定林氏的初衷,可是她却不得不恨林氏打乱了她的生活轨迹。夜色沉沉,六娘子看着对牌视线恍惚,她有些害怕,不知为何,方才在月然居,她看到林氏那张冷漠的脸便会联想到自己。
如果有朝一日,她踏入沈家,会不会必须用相似的手段来达到她能安然立足的目的?有的时候出手伤人未必就是心狠手辣,或许只是自保,或许真是无奈,于其让别人来伤害自己,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直到此刻,六娘子忽然有些羡慕起七娘子来。这般傲慢,却有林氏如此维护。放眼整个陆宅,有谁能比七娘子活的更随心随遇?因为知道继室不易,所以即便是沈家,林氏也敢挺身而出直接拒绝?甚至不惜拉下脸来笑迎自己回府,只为了能让七娘子以后的日子更轻松些。
同为嫡女,七娘子有林氏护着,可她磕磕碰碰却只能靠自己。想到这里,六娘子忽然咬着唇,默默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