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都这几年我管的够够的了,你是嫌我还不够累是不是?”沈老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可神色里却暗藏着浅浅的悲凉。
原来人活一世大抵也就是如此了!看看沈家,再看看她翟宁和萧秀沁,其实因缘际会都是天注定的。
想当年,她非沈纵不嫁,小小的阜宁将她的婚事闹的沸沸扬扬,她以为沈纵是她此生的良人,谁知抢来的姻缘其实注定就是三个人的无奈。
沈家觉得她翟宁出身官宦,阜宁翟门,三元进士,门当户对佳人才子。原本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成亲头一个月,等待她的不是新婚燕尔的甜蜜,而是一个称自己为沈家表妹的女子。
多么老套的戏码,她觉得,当时沈纵和萧秀沁一对璧人站在一起,她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幅美得灼目的画卷,她不敢看,也不敢想。可人被带到了跟前,也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她不愿意就这样点头,却不得不点头。
可她不甘心,要抬萧秀沁进门做姨娘也可以,但却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眼前的第一个姨娘。所以,在萧秀沁之前才有了方氏和徐氏,可……这又能如何?人在不在和心在不在,其实真的不一样。
可惜,那些年,她刚成亲,也刚破灭了所有的幸福和幻想,所以有些简单的道理,她花了很多年才悟懂,才看透,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是沈家一门大限将至的时候了。
那一晚,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似乎是这些年来沈纵和她最推心置腹的一次长谈了。他说,谢谢上苍当时让他娶了她,他能以己命换全家人的命,可沈家的将来,却要靠她翟宁了。
她当时气的不轻,几乎在沈纵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沈纵偏过了头,却只轻轻的说了一句,“夫妻情分,只相敬如宾最好,如此,即便我死了,你也能好好的继续下半辈子的生活。”
当时她的心疼的要命,她觉得她看错了沈纵,他应心怀天下,无为私情的,可她又觉得她没有看错沈纵,他就是个坦率真性情的傲骨男子。
只是,她翟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仅不懂沈纵,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萧秀沁。
她记忆中的萧秀沁,是个若水似仙不食烟火的贞柔女子,有的是如画江南般的娉婷纤纤,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一派婉约姿色,优雅似云。
可就在沈纵死后的第三天,这个如云烟一般的女子却忽然变的刚烈了起来,三房妾室中,唯她站出来支持自己退居凉都的,也唯她揽下了安抚子女的活儿,将几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全都聚在了一起,吃的喝的读书写字样样不落。
她也记得,那晚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准备第二天天一亮就举家迁去凉都的时候,萧秀沁站在自己的门口和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不求夫人能将我看成姐妹、亲人,可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把沈家的孩子好好的带大。因为我死后,见到老爷的时候,我要同老爷交差的,我……没有辜负他当年冒大不韪将我抬进门的期许。”
所以当一切浮华皆成云烟之后,其实留下的只有责任和生活。所谓爱和恨,早就随着那个入土为安的男人而消散殆尽了,所谓嫡出和庶出,其实在一族落没失权之后也没有什么区分的意义了。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最后让沈家走出低谷再次复势的,竟然是萧秀沁的儿子!
话说其实六娘子在去清懿阁之前就已经决定之后要绕去景华苑了,所以见过沈老夫人以后,她并没有犹豫的就转向了南边。
虽现在刚到酉时末,但想着一家子人舟车劳顿一路都不容易,所以六娘子还是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到景华苑的时候,屋子外头没有守门的丫鬟,六娘子踌躇了片刻,便是径直挑帘进了屋。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里屋有几句轻语传出。
“这箱都是夏天的衣裳,先归置在一旁等过两日空了再理吧……”
“姨娘,这两盒子首饰都散了,你看……”忽然,小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时的六娘子正站在敞着屋门的门口,见有小丫鬟闻声转头看到了她,她才笑眯眯的进了屋。
萧氏见了她,惊的连连站起了身,结果放在腿上的一叠整齐的衣裳就这样“哗啦”散了一地。
六娘子见状,忙不迭的上前帮着去捡,一时之间本是安静的屋子变得有些乱糟糟的。
“扰了姨娘清净了,我是来给姨娘送大夫开方子制的消毒粉的。”六娘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和力,仿佛晴天浮动的一朵轻云一般,柔柔绵绵的令人心情愉悦。
可即便是这样的笑容也打消不了萧氏的惊慌失措,她左吩咐丫鬟赶紧去泡茶,右自己亲自去给六娘子搬了椅子,中间还要应付着和六娘子说话,真是慌乱的没了章法。
六娘子将一切看在了眼中,心里闪过一阵闷绝,便是连声屏退了一屋子的丫鬟,然后上前一步径直握住了萧氏略微冰凉的手道,“姨娘别忙了,媳妇坐一下就走。”
一声“媳妇”,让萧氏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可正当六娘子想拉着她坐上暖炕的时候,忽然只觉手背传来一丝温湿,六娘子狐疑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竟晃动着两颗豆大的清泪。
“姨娘……”六娘子慌忙的扯了帕子去帮萧氏擦眼泪,可萧氏却闪躲的厉害。
“不敢不敢,夫人……”
“姨娘,不管您觉得道理上说不说的通,可事实上,您是侯爷的亲娘,便就是我陆云筝的婆婆,可如今我却只能喊您一声姨娘,您若是再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只怕到头来难过伤心的只能是侯爷和我了。”
古代的封建礼教就是这么的情理不容。论辈分年纪,萧氏就是六娘子的长辈,可是按地位身份来说,六娘子却是侯府夫人,而萧氏只是个妾,她远不及六娘子尊贵,甚至都比不上府上庶出的哥儿姐儿。
六娘子当时就很头疼,对于这个婆婆,自己该拿什么姿态去面对。可在见到萧氏的那一刻,六娘子却觉得萧氏给人的感觉就只有四个字——温顺贞柔。只那一瞬间,六娘子心里便是情感大于理智了。
而听了六娘子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后,萧氏则温柔的反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有这份心思,对我来说便足以。侯府之大,悠悠众口,夫人还需谨慎,这是侯爷的体面,也是全家人的体面。”这一句话,萧氏说的真切又不卑不亢,眼中的慌张也被镇定所代替。
六娘子心中一动容,便是就着屋里明晃的烛火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萧姨娘的年纪其实应该和沈老夫人所差无几,但可能是身形的原因,所以娇小温婉的萧氏看上去要更年轻些,若不是她眼角那几丝显而易见的细纹,六娘子或许会觉得她可能还未到不惑之年。
不过即便如此,却也不损她翩然的风韵。
有些女子美在外表,在姿色最盛时,或许会令人惊叹,但这种美却如夏花一般,怒放之后便是衰弛,那原本的惊艳之色也会慢慢的从脸上流失,最终只剩下的枯槁。
可有些女子却美在风韵气质,这是一种沉淀和历练的积累,这种美就如同那窖藏的佳酿一般,历久弥新,不论何时细品,都会令人留恋难忘。而很显然,萧姨娘就是后者。
不知为何,六娘子一看到萧氏就会想到英娘。其实论姿色,英娘不及三娘子,可六娘子却觉得英娘的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怡然的风韵,或许,这正是吸引皇上的地方?
脑子里这样一想,六娘子便很自然的将话题转道了英娘的身上。
“进宫的时候是我和侯爷送的,三日后便被封为了嫔,皇上还亲赐了封号“蕙”,如今连侯爷也要称英娘妹妹一声蕙嫔娘娘了。”
萧氏静静的听着,待六娘子说完以后方才微微的点头道,“宫中不比家里,我也不能给她什么体面,有些话,还望夫人在给蕙嫔娘娘写信的时候多多提点她。让她切莫骄躁,一定要尽心的服侍皇上和皇后娘娘。”
感觉到萧氏握着她的手微微的颤了一下,六娘子便忙笑道,“姨娘放心,毕竟是侯爷的亲妹妹,侯爷一定不会让英娘受委屈的。”
萧氏看了她一眼,轻轻的点了点头,忽然用非常低的声音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奢求的了,只盼着你们都好。你们都好了,回头我到了地底下,也能和老爷有个交代了……”
六娘子一愣,忽然想到就在方才,沈老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不由的反驳道,“姨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眼下既已经住回了家,您这儿且放宽心呢,侯爷千方百计的接姨娘回来是希望您来享福的,您若心里一直藏着苦,侯爷怎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