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嫂是个活络性子,也是个热心的,家里人的事儿,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就问问她不会错。”待周氏和安氏出了门,沈老夫人便微微的松了松肩膀,然后笑着让丫鬟给六娘子搬了椅子。
“媳妇人轻言微,还有很多事儿是要和妯娌间多学习的。”六娘子垂着头,做足了恭敬状。
沈老夫人闻言眼神一闪,然后问道,“媛姐儿如何?”
“同德堂的方大夫已留了药方子,晚上的时候也给媛姐儿喝了药,我来的时候她刚退了烧。”说到媛姐儿,六娘子就有些欲言又止,可却觉得她和沈老夫人两人今日也只是丑媳妇刚见了公婆,若太自来熟似乎也不太好。
不过就在她踌躇间,沈老夫人已经开口道,“老四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这些年沈家和从前不能比,一家人要共度难关,只能紧紧的抱做一团,我对他们几个子女,也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也是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人了,如今能看着沈家复势,回头到了底下,我见着他父亲,也总算是有个像样子的交代了……”
“母亲……”
见六娘子急着打断了自己的话,沈老夫人便是抬手止了她的声音继续道,“本我在凉都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虽你是赵老的外孙女,涵养品性那是肯定没的说的,可毕竟年纪小了些,且又是金枝玉叶的,只怕这偌大的一个家你打理不好。不过只看今日几件事儿,我便知道我是多虑了,你虽年轻,可进退有度得体大方,为人处世又懂分轻重缓急,是个耐心有德的好孩子。”
能得沈老夫人如此高的称赞,这对六娘子而言是始料未及的。
想当初,她是从沈慧春和沈慧英俩姐妹的口中探过沈老夫人的为人习性的,知她虽看着好说话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可骨子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眼中不容沙子的果断刚毅的男儿性子。是以六娘子真的没有想到,在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沈老夫人竟会摆出这样一副宜家宜室的姿态来。
“母亲……谬赞了,我没有母亲说的这么好。”初次见面,若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六娘子还能想办法自己转圜过去,可这般一下子如掉进蜜罐里一样的开场白,让她不免觉得有些诚惶诚恐了。
沈老夫人晙了她一眼,然后道,“这儿毕竟是侯府,我在来的时候就和老四说好了,家里的事儿我不管,往后我也只管含饴弄孙,你们若高兴,便就来我这里多走动走动,若是不高兴,毕竟还隔着好几个屋檐,不常来也没事儿。这次来宣城,咱们和四房分了家,可就算这样,来的三房人加起来也不少。你两个叔父这儿是有自己的想法,可到底以后分不分,也要看他们两家的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这些年不容易,没得好不容易把苦挨过去了,临到要享福了,家里人却起了内讧。”
六娘子闻言只觉背上传来阵阵凉意。是了,这才应该是沈老夫人对自己的姿态,先灌好话,再耳提命面她将来当家主母要注意的分寸。
六娘子觉得,兴许沈老夫人已经预计到了自己将来正经开始主持中馈的时候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了,不过很显然,对于那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事儿老太太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若要破坏了沈家眼下的“团结”,那老太太肯定是第一个不依的。
想一个宅邸三户人家,虽左右都是亲宗,可不掌家不知道柴米贵,不理财不知道亲疏重,所以六娘子也觉得自己在主持中馈这条路上简直是任重而道远的。
这样一分析沈老夫人话里的意思,六娘子忽然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
其实或许连沈老夫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这番话,多少透着一丝放权盯人的意思。而六娘子也不太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侯府,若是回头闹出了什么分歧,老太太真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什么都不管的。
不过这样的方式六娘子却是不太喜欢的,这就好比领导让你去管一个项目一个组,明言责任放权,可偏偏把你抬高了架空了,结果反而事事你都要向领导请示汇报了。不过六娘子也暗暗发誓,如果回头真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她要么就双手一摊什么都不管了,要么就肯定要据理力争到底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是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媳妇拙笨,学不来母亲的半点睿智,想外祖父和父亲当时就担心我过门之后会露怯,成亲以前便是由着外祖母和母亲手把手的教了很多主持中馈上的细致活儿,不过到底也都是纸上谈兵,回头若是要操办什么大事儿,还是要母亲把关才是。”
给台阶下是六娘子的拿手活,想那会儿住在陆家,她和林氏虽暗着不对盘,可明面上两人一来一往的却没少给对方丢台阶。
只是……面对沈老夫人,六娘子却希望她们彼此最开始就是诚心诚意的。
因为她是沈聿白的妻,而沈老夫人则是沈聿白的嫡母,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在一开始就较起了劲,六娘子觉得真是没有意思……
因媛姐儿还病着,且沈老夫人也折腾了一路刚落脚,所以两人头一回的切磋便是点到为止,只由沈老夫人开了一场,便匆匆的结束了。走的时候,六娘子留下了按照方大夫开的药方子配制的消毒粉末,并让沈老夫人一定要注意勤洗手勤消毒后,方才出了清懿阁。
沈老夫人看着六娘子那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便是冲一旁之前那个守门的方脸浓眉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心领神会,立刻碎步出了屋子。半盏差的功夫,那丫鬟便拢了夹袄披风回了清懿阁的里屋。
沈老夫人当时已经脱了鞋袜棉裤上了架子床,却还没有睡,只披着夹袄靠着床头正在那儿和邱妈妈闲聊。
听到了门口碎碎的脚步声,两人皆抬头看去,然后邱妈妈道,“哟,立冬回来啦,快来,老太太要睡了。”
立冬闻言自不敢怠慢,连连脱去了披风,然后碎步走到了床榻边,顺着榻沿半坐下了身,然后笑着同邱妈妈道,“妈妈辛苦了,今儿我来值夜,妈妈早些睡吧。”
邱妈妈自然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便是笑着起了身,也无赘言,径直福身后就出了屋子。
沈老夫人这时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如何,去了吗?”
立冬神色有些凝重道,“如您说的,去了景华苑。”
景华苑,就是六娘子安排给三姨娘住的地方,二房的三姨娘萧氏就是沈聿白的生母!
沈老夫人闻言,忽然嗤鼻一笑道,“我就说这个丫头不简单,你瞧,让你之前守在门口,你偏还不知天高地厚的要甩她一脸子。”
立冬惊的连半坐也顾不得了,便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老太太,奴婢当时是糊涂了,要不……奴婢明儿亲自去给四夫人赔个不是?”
沈老夫人瞪了立冬一眼,“跟在我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的回了宣城就这么毛躁了起来。暖香坞如今是你随随便便能去的?眼下媛姐儿睡在她屋子里不说,即便没有媛姐儿出水痘这一茬,那暖香坞可是上方正厅,你去赔不是,算什么!”
立冬闻言,鼻子一酸,红了眼眶道,“奴婢当时只是想,她虽是正紧的四夫人,可在老太太跟前也是要守规矩的,有些规矩,头一次不做,那往后再做不就显累赘了,奴婢……奴婢真是……”话未说完,她便吚吚呜呜的抹起了眼角。
沈老夫人叹气道,“起来起来,又是哭又是跪的,我也没说你做过了,不过……诶罢了,回来的时候她治梅氏那一手你也瞧见了,小小年纪,脑子清楚转的又快,不过最难得是老四竟然就由着她在一家子三大房的面前立这个威。”沈老夫人说着眉头微蹙,脑海中翻腾的全是之前门口的那一幕。
沈聿白虽不是她亲手带大的,可沈家小四爷年纪轻轻便是威名在外,当年就是因为他性子太过刚烈,才会和章氏闹得这么个下场。可这个陆氏,前后也不过和四儿子才处了一个多月,竟就这样拿捏住了风火个性的沈聿白?
沈老夫人有些不解,又不太相信,可凭她多年阅人的经历来看,却又不太看得懂其中的缘由。新媳妇见婆婆头一天,这个小小的陆氏就带给她很多的惊讶。
从府邸的打理,到各屋各房的分置再到对媛姐儿供奉痘疹娘娘这件事儿的揽权,还有对梅氏的处置,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干净利索,而沈老夫人相信,这些绝对不是沈聿白事先教她的。
赵家的外孙女,陆家正正经经的嫡女,可不是说从小就没了亲娘,和继母关系又不甚和睦吗?但为何看上去这个陆氏对宅门庶务却一点也不陌生呢?
沈老夫人正这样想着,忽闻立冬轻轻的问了一句,“老夫人,您真的准备让四夫人主持中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