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过沈聿白小的时候也是供奉过痘疹娘娘了以后,六娘子便多少安心了些,可却也不允许沈聿白近内室太靠近媛姐儿。
其实对于她一个现代人来说,小孩子出水痘不过是最寻常的事儿,但在古代医疗条件落后的情况下,这见风就传染的水痘还是很容易引起旁人惶恐的。
这要搁在之前,兴许六娘子还真的会让沈聿白一个大男人来搭把手,可眼下沈家三房宗族回了府,多少双眼睛盯着瞧着,她便不愿意再做个出挑的人,心觉还是墨守成规些来的妥当。
因要照顾媛姐儿,所以晚上的接风家宴六娘子就没有入席,但少了她却没有影响小宴本身的出彩程度。
菜单是十一月的时候六娘子就和项妈妈定好的,开了三桌,上桌的酒是天香阁的玉酿十里香,八道开胃菜,四个小甜品四味冷食,十六道热菜并了一甜一咸两个羹,最后还有两道点心,圆桌子上面清爽整齐,荤素匀称,冷菜里一道醋渍小黄瓜和一道万字麻辣肚丝令人胃口大开,热菜中一个羊肉火锅和一道五彩牛肉几乎都光了盘子,最后上的点心里有一道扬州虾籽饺面让所有人都饱了口福。
这顿接风的晚宴,虽六娘子没有出现,可却隐隐已在沈家每个人的心里落下了一个能干的好印象。
不过六娘子虽没有和大家一起用膳,但却算好了时间踩着点儿,出了暖香坞去了清懿阁。
该来的躲不掉,六娘子觉得她做了大半年的散漫新妇,上无公婆下无子女,中间连丈夫都是远行在外的,如今婆婆回来了,庶子庶女也有了,小妾也都凑齐了,沈聿白也日日坐镇府邸了,若是兴趣起来了,还真是能凑一桌叶子牌了。若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把规矩做起来,只怕以后就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话说从暖香坞到清懿阁,其实并不远,穿过一个小花园再过一个不长的抄手游廊,走到尽头便就到了。当初选择把这个院子留给沈老夫人,主要也是因为这儿坐北朝南屋子宽敞,还有就是离暖香坞最近。
虽自己已过世的公爹在沈家宗族里行二,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儿是侯府,是沈聿白的宅邸,分不分家是沈聿白的事儿,但既大家如今都要仰仗沈聿白过日子,那自然是要把行二的沈老夫人放在首位的。
眼下陪着六娘子过园子的是做事谨慎的香巧,见前面就是清懿阁,六娘子有些不放心,还是在门口细细的叮嘱了香巧两句话,方才带着她一并入了园。
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丫鬟,方脸浓眉,瞧着不大不小的年纪。见了六娘子,她先是一愣,然后连忙道,“四夫人且等等,我去禀了老夫人。”
六娘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丫鬟碎步的掀帘进了屋。
沈家这些随主的丫鬟小厮都是一路跟着从凉都来宣城的,当时跟着主子们一起下船的有一批,随后傍晚时分到了的又有一批。
沈聿白说当时有一批家仆是先一步走的,行的是官道,这样一比,六娘子才发现原来水陆真的要比陆路快很多。
而就在这个时候,屋里有个动静,六娘子寻声看去,却见刚才那个守门的丫鬟神色匆忙紧张的跑了出来。
六娘子黛眉一扬,只听那丫鬟哆哆嗦嗦的说道,“四、四夫人您这边请。”
六娘子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是掀帘入了堂。
宽敞的清懿阁里燃着淡淡的檀木香,香韵有神,令人舒体通畅。
不过沈老夫人到底还只是刚落了脚,是以进门的正堂屋此刻看上去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六娘子先前从库房里拨出来搁在南窗边的一个九格黄花梨木雕八仙过海的多宝阁最为夺眼,显得多少有了些生气。
忽然,内屋传来了几阵轻笑,六娘子一怔,连忙朝香巧使了个眼色,然后由那方脸浓眉的丫鬟带着往里走去。
一进屋,六娘子只感觉一股暖意迎面袭来,她定睛看去,屋里或站或坐的竟有四五个人,且年纪老少不一,穿着打扮也各有特色千秋,一时之间六娘子还真分不出谁是谁来。
不过六娘子却敢肯定,暖炕上坐在矮几边的那个看着年过四旬头发夹白的老者肯定是沈聿白的嫡母,沈家行二的老夫人翟氏。
说起这位沈老夫人翟氏,那也是有好几箱故事的主儿。
阜宁翟家前后一共出过三个进士,到了沈老夫人这代,她却成了翟家一代单传唯一的独苗,可偏是个女儿身。翟老太爷觉得天理不可扭,想着是个女儿就女儿吧,翟家不愁吃穿,养活几口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大不了以后招赘个上门女婿就好了。是以沈老夫人从小是被当成男儿来养的,什么琴棋书画倒是学了个一知半解,但是打算盘走账是门儿精的,且也是从小就启了蒙上了家学的,只不过到后来看的都是男儿念的《四书》、《五经》之流的,活脱脱被养成了一个外干中强的女汉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就是这样一个女儿身男儿命的沈老夫人,后来会对沈家二老爷一见倾心。当时这事儿在阜宁那个小地方闹的还挺大,人人都知道翟家女非沈家二郎不嫁。翟老太爷女婿承家的希望破灭了,自然是被气的不轻,频频怪翟太夫人为何没事儿要带着女儿去宣城的亲戚家长住,可翟太夫人却觉得这是一桩美事,便私下同沈太夫人通了书信。
结果一来二去,翟家女如愿的嫁进了沈家门,正是满腹经纶咽下肚,素白纤指做羹汤。
这些当然都是后来沈慧春同六娘子说的。不过六娘子听完以后也颇为感叹,她觉得沈老夫人的事儿正是说明了冥冥之中一切皆天注定。因为如果当时沈家二老爷娶的不是从小被当成男儿所养大的翟家女,那或许在那一场浮华乱世中,沈家就不只是隐退凉都这么简单了,更别说如今沈聿白的光耀门楣和沈家重新的复势了。
因为当年的一场楚门政变,沈聿白的父亲沈二老爷以一命抵全家,六娘子深信凭自己这个已经仙逝的公爹的足智多谋,他一定早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才会如此甘心献命示诚的。或许这万全的对策中,正是有他对沈老夫人的信任和肯定……
如此一番短短的思忖,六娘子便暗暗的挺直了背脊,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端庄而谨慎了起来。
“来,过来给母亲看看。”沈老夫人一开口,满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六娘子迈着碎步,呼吸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发髻上插着的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须动轻颤的声音。
“母亲。”到了沈老夫人面前,六娘子恭恭敬敬的冲她老人家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好、好,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老夫人笑眯眯的受了她的礼,然后道,“来,走近些。”
六娘子依言起身上了前,在沈老夫人打量她的同时她也飞快的看了沈老夫人一眼。这是个年近五旬却精神奕奕的老妇,羽发见白,夹着一缕一缕的银丝,略见方阔的脸盘上带着浅浅的和煦的笑意,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将自己的影子照的清清楚楚。不过凉都水土没有宣城养人,沈老夫人的皮肤已见黝黑,脸上条条的皱文好像一波三折的酸苦往事。
“母亲您看,四弟妹可真是个俊俏的美人胚子!”可正当六娘子和沈老夫人在互相打量的时候,一旁忽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如黄鹂轻啼,悦耳婉转。
六娘子好奇的顺声望去,只见沈老夫人的身侧站着两个碧玉一般的女子,一个一身粉紫对襟交领褙子,梳着一个翻叠圆鬟髻,一支秋蝶无笙琪霜簪衬的她肌肤如玉,美若绢画。而另一个身形稍娇小玲珑一些的女子则穿着一件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斜襟袄子,年纪看上去也要略小一些,梳的是弯月髻,化的是云烟妆,浅浅的粉色胭脂将她的气质衬托的更婉约动人。
六娘子自认“美女”二字从来和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是以当众被一个美女夸自己长的俊俏,她就算脸皮再厚也有些经不住了,便是连连红着脸直摆手。
“哟,母亲,四弟妹不仅是个俊俏灵透的,而且还是个薄脸皮子。”
这一次六娘子看清楚了,说话的是那个穿粉紫色褙子的高挑女子。
老太太“呵呵”的笑了笑,然后拉过了她身旁的两个女子给六娘子介绍道,“这个嘴巴利索不饶人的是你大嫂,你五弟妹就安静多了,素日里话不多。”
六娘子这才恍然大悟,这粉紫衣衫的女子是沈家大爷沈聿齐的嫡妻周氏,而那笑颜盈盈的红衫女子则是沈家五爷沈聿天的嫡妻安氏。捋清了关系后,六娘子连忙福身道,“见过大嫂,见过五弟妹。”
周氏和安氏也立刻向六娘子回了礼,然后周氏便笑道,“母亲这会儿有四弟妹陪着说话,那我和五弟妹就先回屋了,一地的箱笼摊在那儿,别人不知的还当我和大爷在那儿摆地摊呢。”
沈老夫人笑眯眯的拍了拍周氏的手道,“你便是嫌我老婆子无聊,罢了罢了你们也早些回去,这一路颠簸的够折腾了,回头明儿一早也别来请安了,让我也睡个安生觉。”
周氏和安氏闻言,便是点头福身退了出去。
不过在侧身越过六娘子的时候,周氏却偏了头在六娘子的耳畔留了一句道,“多谢四弟妹,那澄瑞园清新雅致大爷和我都很喜欢。”
六娘子一怔,抬头的时候却见周氏已和安氏说笑着跨出了门槛。
六娘子心里不禁感叹道,这个周氏,也够八面玲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