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聿白骑着高头骏马回到侯府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站在朱漆铜环宅门前的那一抹鹅黄色的身影。
冬日高照,朗风徐徐,六娘子身穿鹅黄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罩月牙色的垂苏软裙。万缕青丝用别致的七色琉璃步瑶绾紧,不施粉黛,却显娇媚动人。
见大老远的,沈聿白就已经纵身跃下赤马,六娘子忙提了裙摆下了台阶去迎。
“人呢?”她眼中难掩着急和焦虑。其实沈家的人到了宣城这件事儿就如同阁楼上掉下的第一只靴子,可他们为何不如信中所写走陆路而是意外的择道改成了险峻的水陆,这就如同那迟迟没有掉下来的第二只靴子一样,让六娘子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后面。”沈聿白是快马加鞭的先赶回来的,此刻的他发髻上还沾着一层薄薄的雪冰,鼻子也被冻的有些通红。
六娘子抬头见他眉头深锁,便径直问道,“忽然改了水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沈聿白闻言努了努嘴,可就是这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当下就惹恼了六娘子。
“侯爷办事儿速来都知道轻重,妾身也是!妾身为了恭迎母亲他们,前后也不知是费了多少的心思,侯爷只当妾身是个爱足了面子的,不愿意大意失荆州马前失蹄。若有什么事儿,侯爷不如直接告诉妾身,也能让妾身在母亲叔伯嫂嫂姐妹和孩子的面前落个好。”
沈聿白本心里是有些急的,可见了六娘子这副大义凌然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连大意失荆州都搬出来了,可见你对这事儿的重视。”
“沈聿白!”听出了沈聿白语气中的调侃,六娘子是真的有些火了。
“是媛姐儿不知怎么的在快到泽城的时候发了水痘。”沈聿白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明路回来报说人也在船上我就觉得事儿不太对,可却没想到是媛姐儿病了……”
“咚”的一声,六娘子只感觉脑海中,阁楼上另外那一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她瞬间如释重负。
有事儿不怕,怕就怕在不知道什么事儿。
所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六娘子从容的道,“我之前已经让秦妈妈把各屋的地龙烧起来了,热水也已经准足了,眼下刚到巳时,只是不知水路颠簸,母亲他们是否有胃口吃东西。但是厨房里我让项妈妈候着了,随时可以下锅做菜,还有,我让观言去同德堂请大夫了,今儿是方大夫坐馆,这儿估计也快到了。”
沈聿白一愣,刚想问六娘子是怎么知道媛姐儿病了的,却听后头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是顾不得心中的疑惑,连连拉着六娘子迎了上去。
沈家,三房人,前后一共有六辆黑色平头马车,待马车缓缓停稳,车加人加马往侯府门口那么一站,六娘子顿时觉得清冷了大半年之久的侯府,似乎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果不然,这打头的第一辆车刚停下,车帘就被人重重的掀开了,紧接着,一个抱着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子就慌张费力的下了马车,在视线绕了一圈以后,她怔怔的锁住了沈聿白站的方向,只眨眼的功夫就径直冲了过来。
六娘子眼明手快,大声喊了门口当值的小厮过来道,“拦在侯爷前面!快!”
那小厮不明所以,却见六娘子已经大步的迎了上去,巧妙的挡在了那惊慌失措的女子和小厮以及沈聿白的中间,还算客气的笑道,“这抱着的是媛姐儿吧,出痘可大可小,千万别让侯爷过了病气。”
沈聿白微怔,低头看着六娘子的眼神这一刻却是出奇的柔和。
而那女子一愣,沾着清泪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阴狠,可下一刻,她却“噗通”一声抱着喘着粗气的媛姐儿嚎哭了起来,“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媛姐儿,救救媛姐儿!”
只单看这个架势,六娘子心里便有些知道了,这年轻貌美的女子多半是媛姐儿的生母,沈聿白的小妾梅氏。
可正当她想开口让梅氏先起来的时候,马车里已陆陆续续的下来了不少人。
瞧着她站着而梅氏哭哭啼啼跪着的场景,有人眼露惊讶,有人事不关己转过了头,有人眉头深锁,有人心急如焚,更甚者,六娘子在一个翠衫女子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六娘子不禁冷笑在了心里。
想她原来设想好的端庄大方的迎门礼仪这一刻统统都没有用上,眼下,既没有人给她一一引荐混个脸熟,又没有人主动示好打破僵局,便是连当事人之一的沈聿白都只冷着一张俊脸站在一边,眼中难掩愠怒之色。
六娘子见状,冷笑之余不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自认没有伟大到可以让一个小妾随随便便的踩在自己的头上,可除了面子之外,她倒是更关心梅氏怀中那一脸苦样满头大汗的媛姐儿。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观言的小呼,“夫人,夫人,方大夫来了!”
六娘子回头一看,冲气喘吁吁的观言点了点头,然后迎上了沈聿白那略带怒意的目光道,“之前各个院落妾身都已经安排好了,眼下每处都有两个小丫鬟在屋前候着,妾身初来乍到,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不如媛姐儿这里就交给妾身,各房落脚的事儿交给侯爷?”
说罢,她却不等沈聿白点头,便径直转了身,蹲了下来从错愕的梅氏怀中小心翼翼的抱过了瘦小的媛姐儿。
耳边传来了阵阵窃语轻呼,而直到这一刻沈聿白才似发现了六娘子是认真的一般,不免吼了一声道,“胡闹,媛姐儿出了水痘呢,过给你了怎么办?”
六娘子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围在门口的众人,又看了一眼似有些心急如焚的沈聿白,心里竟生出了笑意来,“侯爷这儿才担心会不会有些晚了。”
“你……”
“侯爷自己小心些就好,我出过水痘了,可一家子人里面谁和媛姐儿接触过,谁是出过痘的谁又没有出过痘,侯爷一会儿还要细细问清楚,我也会让方大夫写个消毒的方子出来,这两日大家进出饮食也都稍微注意些。”
六娘子三岁的时候已经奉过痘疹娘娘了,因为当时她已经魂归古代了,所以那次出水痘她是记忆犹新的。说不上有多痛苦,不过却是急坏了赵家二老。
古代医疗技术落后,出水痘真的是可大可小的,好在她出水痘的时候也是冬天,不出汗不沾水,又成天介的被赵老夫人放在摇床里哄着惯着,所以整个过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受,不过倒是后来结痂的时候痒了好两天,但她为了不留疤,硬生生的忍住了,这痘疹娘娘也就算这么供奉过了。
想到这里,六娘子只觉得手腕处有些沉了,便是急急的招呼了一旁还在猛擦汗的方大夫道,“让您见笑了,您这会儿就跟我进府吧。”
可谁知她刚迈了步子,却感觉裙摆被人用力一扯,重心一个后仰,整个人差点抱着媛姐儿摔一跤。
紧接着梅氏的哭腔就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夫……夫人、人慈悲心肠……”
“我瞧着梅姨娘这些年是自由散漫惯了,没人教你做规矩,你连起码的规矩都不知道了。”六娘子是真的火了,转头就对观言道,“还不快把梅姨娘给我拉开?如今是媛姐儿病了,侯府的千金小姐,岂是你们随随便便哪个人能怠慢的?”
观言连连点头,一个箭步上前就把哭哭啼啼的梅氏拉到了一边。
六娘子随即深吸一口气低头对着梅氏道,“我且当姨娘今日是爱女心切没了分寸,可姨娘这般三番四次的拦着我带媛姐儿进府,回头若是媛姐儿真有个什么好歹,姨娘是不是要拿了自己的性命来抵呢?”
梅氏闻言一张脸瞬间变的煞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为然,只能堪堪的摇着头。
六娘子冷笑一声道,“我瞧梅姨娘是有些糊涂了,不如在祠堂外跪上两个时辰再回屋吧。”说着她便冲观言微微的使了个眼色,然后又环顾了一下宅子门口那一张张错愕的脸,最后六娘子的目光定在了沈聿白那双闪着锐光的眸子上。可下一刻,她却见沈聿白似如释重负般的冲自己点了点头,然后嘴角竟扬起了一抹欣慰的浅笑。
六娘子脑海中顿时闪过一阵电光火石……从他最开始的漠视冷峻到中间一度的真切关心到眼前的颔首而笑,六娘子忽然发现自己错怪了沈聿白。原本她以为他和沈家其他人一样,站在一旁不插手只是为了看一场她被一个妾压制一筹的好戏,可这一刻六娘子却明白了,沈聿白不是在看好戏,他是在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立威!
她是侯爷夫人,虽年轻,但却是沈家唯一一个可以与他比肩的女子!可即便如此,他的威严却不等于她的威严,如何才能在众人面前摆出一个侯爷夫人的姿态,这第一面真的尤为重要。六娘子承认,这一刻她心里有翻腾的感动,感动沈聿白无条件的信任,也感动他无条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