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沈聿白还真的认认真真忙起了疏浚运河的事儿来,六娘子不明白为何这大冷天的,他还能如此有模有样的把心思全花在运河上。不过她自己也在为田庄上的事儿犯着愁,便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问沈聿白的公务了。
秋收过后,和流萤一起住到庄子上的高进就送来了账本,不过古代记账的法子不仅复杂冗长而且还不易看懂,是以六娘子闲暇之余将账册整理了一下后,等到她让人再去把高进喊来府上问话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高进和她并非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交谈,六娘子很重视,特意将他带去了暖香坞的小书房,又赐了椅子给他,让头次在六娘子跟前回话的高进有些坐立不安。
“其实早就想喊你来一趟了,不过濮家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流萤又有了身孕,你颠簸一趟也麻烦,便就干脆等到了农闲的时候。”十月初流萤有了身孕,六娘子很高兴,赏了银子又送了些杭绸缎料,吩咐她务必好好安胎。
高进闻言,连连起身作了深揖道,“夫人宽厚心慈,今日小的来内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一定要好好的谢过夫人体恤。”
六娘子温柔的笑了笑,然后道,“都是自己人,你不用如此客气,先坐吧。”然后便是吩咐了鱼安上了茶,又让竹韵取了她之前整理好的账册过来,随即屏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你送来的账册我看了,也不是说做的不好,你做的东西我放心,不过却不方便查看,我重新按着时间整理了,不过只整理了今年六月开始的。”竹韵拿了账册从偏厅走了进来,六娘子示意她把账册给高进。
高进有些诚惶诚恐了接过了账册,在六娘子的颔首下小心翼翼的翻开了带着墨香的册子。他是个粗人,可从小却跟着爹娘在老家的庄子上干活,之前庄子的老庄头瞧着他人本分老实,便是多少教了他几个常用的字和一些记账的法子。原本大小也是门手艺,可到了六娘子这儿却不够看了。
所以当高进看到了六娘子重新整理的账本后,便是“哗啦”一下跪了下来道,“夫……夫人,小的不才,小的以前在庄子上就是那么记账的,若……若是不合夫人的规矩,那小的……小的回去从头就去学……”这大冷天的,高进却觉得背上生生的捂出了一股子闷汗来。
六娘子一愣,失笑道,“你且起来,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账本的事儿。”
高进微微的抬了头,见六娘子笑容可掬并不做作,便知道她说的诚心,这才稍微放了放心弓着腰缓缓的站了起来,却是退到了一旁并不敢再坐了。
六娘子见状也不坚持,又怕他多心胡思乱想,便理了理思绪开口直接问道,“十月的时候你来侯府正巧遇着我有事儿,左右也没见着,你只同陈伯简单的说了两句,说庄子上的账目有问题,是吗?”
高进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六娘子又道,“这两个月我理了账册,发现有几笔大的支出名头都是一样的,你说的可是这个问题?”
高进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渍,然后点头道,“夫人,按理说春播秋收,撒种多少,只要没有旱涝之灾,没有虫难,那来年收成多少老庄家人都是有数的。一斤种子三斤米,去三碾四留两斤,庄头的童谣也都是这么唱出来的。可……可濮家庄的账目,为何一斤种子却能生出四斤米来?”
六娘子不经农事,可光这样听高进分析分析便觉得中间有了猫腻,于是很认真的请教道,“这些我还真的不太明白,你能说清楚一些吗?”
高进从六娘子的眼中看到了诚恳的神色,便是直了直腰身继续道,“小的以为,这四斤米是有的,不过却被人以次充好了。用两斤好米去换了四斤劣质的差米,左右相参,账面就能做齐了,但其中也能取了几分的利好。”
六娘子微微一算,不禁有些诧异道,“那濮家庄一个秋天有多少收成?”
“以往小的不知道,不过今年秋天小的算过,前后少说也有两千两的账面银子,这若是每份里头抽一些,一个秋收也能敛不少油水了。”自从娶了流萤得了六娘子的提拔赏识,高进便把濮家庄的事儿看成了自己的事儿。无奈这上有庄头左右有庄户的,他一个外姓人夹在中间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且六娘子不亲自问,他也不能嚼舌根去说,是以事情拖到了今日。
但其实六娘子有六娘子的顾忌。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连着一把烧往往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完全的揽权累的半死,一个是完全的被架空惨的要死。
这濮家庄是陆家给自己的陪嫁,庄子是一般的庄子,算不上收成特别好却也是块不错的肥田。这之前,林氏对于打点庄子的事儿都是由固定的人每年春、秋去巡庄两次便就完事儿了,反正每年庄子上上缴了多少银子都是固定的,只要没有大灾,林氏也从不过问庄子上的事儿。
所以这一做派便顺延到了六娘子这里。
六娘子觉得要让人安心踏实勤奋卖力的替你干活儿,你让人半点油水也捞不到那也不太可能,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能过,这一直是六娘子为人处世的宗旨。可很显然,这账册做的太水,让文化程度不算很高的高进一眼识破,那六娘子不免要想,到底是贪的人太没有水平做账不漂亮呢,还是贪的太大这账都做不平了。
所以六娘子心里有些微微的不悦了,她睁一眼闭一眼,不代表下面的人就可以放纵。是以仔细的想了想,六娘子便对高进说,“庄子上的事儿不能急,急在一时容易鱼死网破,濮家庄少说也有三十几口人,一下子压的太狠了对侯府也无益。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陪着流萤好好的把这一胎养好,再拿着我的账本回去好好琢磨一下。我不敢说这账本做的有多漂亮,但起码简单易懂,你自己翻看起来也方便。等以后接管了庄子的账务后,你就能知道这账册的好用之处了。”
六娘子头头是道,听的高进一愣一愣的,来不及细想,只能抱着手中的账册频频点头。
六娘子见状淡淡的笑了笑,又让他带了小半篮子淮新蜜桔回去给流萤尝鲜,便就让他退了下去。
送走了高进,六娘子忙不迭的去了小花厅。
虽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再过二十几天凉都的人就要到了,所以趁着眼下稍得空,六娘子就陆陆续续的开始给管事妈妈们吩咐年忙的一些琐事了。
可当她刚和项妈妈闲聊了几句话还没说上正题的时候,外院的观言忽然神色匆匆的跑了进来。
见了满屋子的管事婆子,他先是一愣,然后不紧不慢的打了个千儿,随即起身笑着冲六娘子道,“夫人,侯爷让我来和您说一声,老夫人他们都已经下船了,这会儿都落脚在了码头的月明客栈。”
六娘子惊讶的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在一旁的项妈妈又是何等的精明,闻言不等六娘子开口便是爽朗笑道,“哟,夫人左右忙的脚不着地的,若是您信得过咱们几个老妈子,年忙的事儿,等咱们理出个三五头绪了,再过来和夫人讨说法吧。”
六娘子心里直打鼓,面儿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笑道,“今年过的是团圆大年,侯爷很是重视,也是几位妈妈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妈妈们要事无巨细,若是做的不好可别怪我不留半分主仆情面。”
“是。”几个管事妈妈闻言皆谨慎的福了身,然后鱼贯退出了暖香坞。
待她们走远了以后,六娘子忙站起了身,整了衣衫裙摆,然后拢紧了发髻珠钗,匆忙的随着观言去了外院。
“侯爷呢?”天寒地冻,薄冰敷地,亏的有观言眼尖的在一旁虚搀着,不然脚程快而步子碎的六娘子就险些在回廊台阶处滑一跤。
“侯爷带着明路快马去了码头。”明言回忆道,“今儿一早码头有人来报,说凉都老宅的那些箱笼要靠岸了。侯爷当时在书房写信,便是吩咐了陈伯和明路去打点,结果一个时辰以后明路跑了回来,说老宅的人也在船上。侯爷当时也愣住了,便是连连吩咐我来同夫人说一声,免得回头夫人被吓着。”
六娘子苦苦一笑,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不是个滋味。
想沈聿白之前还收到沈老夫人从驿站寄来的书信的,说的清清楚楚,箱笼走水运,人走官道。当时六娘子就觉得有些奇怪,水运和官道肯定是船行的快车走的慢,这一大家子人,为何要选择官道?
结果沈聿白和她说,凉都到宣城经泽城水道,水湍流急,若是遇着天气恶劣,其实反而没有陆路快,而且还不安全。
六娘子一听这才恍然大悟,想凉都来宣的一大家子里,虽大多都是年轻的,可几位长辈都是年近五旬的,若是再不小心晕个船什么的,只怕等靠了岸,命都要被折腾去半条了,既然左右不赶时间,自然是陆路更妥帖的。
但眼下为何……一家子几十人,都跟着箱笼下了船?
若说没有出什么事儿,六娘子是万万不信的。这样一想,她便是步子一紧,连连停了下来对观言道,“前头就是垂花门,我自己去前院,眼下有几件事儿我吩咐给你,你记下了以后就去暖香坞找秦妈妈和鱼安,也别声张,只你们几个悄悄的去办了就好,别没的事儿回头自己吓自己,侯爷知道了该不高兴了。”
观言见六娘子面色凝重,虽有些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郑重的点头道,“小的知道,夫人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