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德兰姆姆去巴特拉医院请求支持——她需要一些药品和绷带,当火车经过一棵大树时,她看到一个流浪汉靠树坐着,看样子就快死了。姆姆很想去安慰他,但又不能叫火车停下来。于是等下一站一到,姆姆就立即下车往回赶。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那个人却已经死去了。姆姆在那里站了很久,她当时就想,如果有个人在他临终前和他说几句话,或者握握他的手,他一定会感到很安慰,他就不会死得这么孤单这么凄凉了。
于是,姆姆决定先在摩提吉建立一个临时的临终关怀院。
但姆姆一无所有,即便是在摩提吉这样的贫民窟盖一间简陋得像猪舍的房子,也不行。后来因为高玛先生的慷慨解囊——也有人说是摩提吉部分穷人的集体捐助,姆姆才有了一间屋子。
这虽然是一间陋室,但它无疑是一个美妙的地方。
摩提吉的穷人们把这个屋子叫做等死屋。但德兰姆姆给它取了一个美好的孟加拉名字:尼尔玛·利德。意思是:清心之家,或者,净心之家。
这天中午,高玛先生带着小女儿给德兰姆姆送来了满满一箱子的医护必需品。他对姆姆说:“医院假装不晓得你的事,但是我的小梅宝说,如果拿不到绷带,就绝不离开医院。”
小梅宝就是高玛的小女儿,她抱着两卷绷带,静静地站在高玛的身后。她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头发乌黑,眼睛晶亮。姆姆走过去温柔地抱住她,说:“谢谢你,小梅宝,你真是一个小天使。”
有了这满满一箱子的医护用品,一切就准备就绪了,就连草席,姆姆都铺好了。然后姆姆找了一辆手推车,就上街去了。
在加尔各答,穷人中的穷人们因为贫病交加而死于街头,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当黑夜过去曙光初现的时候,随处都可以看到那些在深深的黑夜里寂寞地死去的人。据官方的不完全统计,类似的死者每月大概有1000人,也就是,每天超过30人。因此,每天早晨都有人推着手推车,在加尔各答的街头巷尾收集尸体,就像清洁工人收集隔夜的垃圾一样,是一种日常的清理工作。
在这种光景下,人类的同情心是很容易被消磨干净的,即便是一颗本来很敏感柔软的心,面对这种密集的苦难,都有可能变得很刚硬,或者很麻木。
所以,在德兰姆姆为垂死者服务的事迹被报道后,很多人不理解,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浪费。印度是一个人口大国,很多活着的人都得不到应有的照顾,而德兰姆姆却把资源消耗在那些垂死者身上。而这些人,有的将在几天后死去,有的将在几小时后死去,而有的,甚至是即刻就死去了。
但姆姆却认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是生命,而且是同样尊贵的生命。他们也有权利获得人所应有的尊严,尤其是,他们也有权利享受来自上帝的慈爱。姆姆说:“每个生命都是尊贵的,每个都很重要,不论是生病的,还是残缺的,垂死的。”
清心之家里很快就睡满了从街上收来的病人。苏妮塔和摩提吉的几个妇女每天在这里帮忙,姆姆教她们怎样给病人清洗,怎样擦药膏,或打绷带。至于初来的玛丽亚,姆姆只要求她微笑着握住病人的手,跟病人交谈,或者听病人诉说就可以了。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刚开始,玛丽亚几乎不敢走进这间屋子,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些睡在地上的病人,或伤残的人,垂危的人,她的眼睛里全是惊惧和惶恐,她根本无法轻松地发自内心地微笑。
但很快她就做到了。姆姆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个重病的老人身边,当虚弱的老人真诚地跟她道谢,并跟她微笑时,她就很自然地握住了老人的手。
只有秋蒂不肯进屋照顾病人。姆姆安排他送水,他只送到门口。
这天上午,有个老人快死了,他是一个印度教徒,姆姆需要水为他做最后的洗礼。姆姆拿了一个杯子出来,对秋蒂说:“秋蒂,里面需要水,请你把水送进去。”
秋蒂却回答道:“不,修女,我不能进去。”
姆姆很吃惊,她问道:“为什么?”
秋蒂回答说:“我是个印度教徒,我不能接近死人,那是不纯净的,只有神才能对付死亡。这是我们的禁忌。”
姆姆说:“但是,他们还没死啊。他们很痛苦,我们要帮助他们减轻痛苦。”
秋蒂却说:“身体不重要,灵魂才是最重要的。他受的苦是他的轮回,是他的命运,是他应该承受的,你不能干涉。”
姆姆有些不悦了,但她还是尽量温和地说:“我尊重你的信仰,但是秋蒂,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信仰。”说完,她舀了一杯水,就进屋去了。
亚鲁的母亲看到姆姆进来,有些慌张地说:“修女,你是不是应该为他做最后的仪式了?”
她所说的最后的仪式,显然是指天主教的敷油礼。敷油仪式是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之一,它的作用是藉着覆手、敷油(于病人的额和双手)及祝祷,把圣宠赋予身患重病和面临死亡危险的信徒。敷油礼是一个美丽的礼仪,在天主教徒看来,人在世上没有常存之城,我们既然来自上帝,那么,终有一天我们也要回到上帝那里去。所以这个礼仪并非丧礼的前奏,而是永生的开始。
姆姆示意亚鲁的母亲安静,她说:“对于一个印度教徒来说,能在临终前接触到恒河的水,就是最神圣最美妙的仪式了,他还需要什么别的仪式呢?”说着,她端起杯子,把水轻轻地抹在老人的嘴上和脸上,然后,她轻抚着老人的脸,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现在,你已经在上帝的手中了。”
这是德兰姆姆在摩提吉的尼尔玛·利德亲手送走的第一个死者。
虽然贫民窟在世界各大城市普遍存在,但像加尔各答的摩提吉这样悲惨的贫民窟,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在20世纪初期,美国有个叫雅·A·里斯的记者兼社会评论家,曾针对纽约当时的贫民窟状况写过两本书:《另一半人怎样生活》、《与贫民窟的斗争》。在后一本书里,里斯把贫民窟比喻为一个溺水的人。如果一个人溺水了,我们所要做的应该是先将他拉上来,然后再谈别的。如果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他是无力自救的,他只能自生自灭。
毫无疑问,德兰姆姆就是一个向溺水者伸出援手的人。我们知道那只手对一个溺水者有多重要。但也有人对姆姆的工作提出异议,甚至提出批评。有的人说她的举动很幼稚,因为这样做并不能改变整个世界。有的人认为她的所做所为客观上帮助了那些应该对贫困负责的人,使他们因为这些善良人的存在,而更加高枕无忧。还有的人说,几个被选中的地方变得比较光明了,而其他地方的黑暗又怎么办呢?更多的人指责她只关注贫困,却不关注造成贫困的根源,比如社会体制、权势集团,以及不公平的财富分配等等。
但姆姆说:“社会的进展当然是必要的,但这并非贫苦人所需。如果有一个人即将死去,那么我们根本就没时间去探究他为什么会落入这般田地,然后去列举一系列可以补救的社会法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帮助他平静而有尊严地死去。”
姆姆还说:“我们帮助的,是那些无论你为他做过什么,他在某些方面仍然必须依赖别人的贫穷者。总是有人说,与其给他们鱼,还不如教他们怎样钓鱼。我们只能回答,多数接受我们帮助的人,甚至已经没有了手握钓竿的力气。”
上帝以他的大智慧聚万众于这个世界,他知道没有人能够掌控全局,所以驱使某些人耕耘这个领域,而另外的领域则由其他的人去耕耘。德兰姆姆走上街头扶起那些徘徊在死亡门口的人,而造成这些人垂死街头的社会根源,则只能由政治家们、经济学家们、教育家们以及别的权威们,去发现,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