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颜
我有一个女儿,自她小时候起,就和她亲近惯了,在忘情嬉戏时,父女之间没大没小,好似兄妹一般。作家汪曾祺所写的《多年父子成兄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或许因了女儿的关系,我与其他熟悉或陌生的女孩交往、交谈,就显不出感情上的隔来,不像与另一些成熟的女性交往,总觉得相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人看得真真切切,心却游荡在天边,而且所谈的话题如同浮云,总是被不辨方向的风吹送到难以预知的远方。在我的生活中,除了A女士和C女士之外,我很少去和别的女士做情感上的真诚交流,我怕她们复杂,也怕自己被弄得复杂,变成失去本性的“四不像”来。与其有隔,还不如什么都不谈为好,隔着“玻璃”交流,总使人感到是身处于不自由的探监室。而与天真率情的女孩儿交流,我便心无挂碍,很自然地就走过女儿曾经为我预期搭设的桥梁。这,我要感谢女儿,是她以纯情的“父女之爱”引领我走向情感的圣地。
其实,我与女孩们的交往不复杂,还是源于她们的一片清纯,透澈的心地像山林间的泉眼,旷野里的初雪,还未被生活排放的废水,人生烟道里的灰尘所污染,因而与她们作情感的交流,再圆于世故或者复杂,就会感到羞愧,在心底里责骂自己是一个伪君子。我不想这样责骂自己,因而,我便愿意敞开心扉,接纳清泉的流入和初雪的飞临。
我与第一个女孩儿的交往,是以保护始,而以伤害终。这是最令我深感痛惜的事情。我与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关系,“职工代培”教育彼此间只为名分上罢了。她来自于一个边远县,不晓得省城畿地是这般复杂,而且来培训的人,很大一部分都已成家立业,成为社会上老道的“油子”,滑腔滑调。有染于底层的陋习,乐道男女情事,而且善于窥探别人的隐私,有时难免捕风捉影。这样的人喜欢生活在别人的痛苦和受到打击的垂泪里,就像蛆虫蠕动在没有关严盖子的酱缸里。她是一个喜欢打扮而且大大咧咧的女孩儿,与同性和异性交往,都不藏着心眼儿,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表达——在那个思想意识解冻不久的年代,她注定会成为被伤害的对象。果不其然,不久即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与几个小流氓纠缠在一起。向我“告密”的几个男同学,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对此,我警告他们不许再向外传播。事情似乎就此平息了。她也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在一个傍晚偶然与几个当地小痞子的交谈,却成了人们捕风捉影的口实。对她我也复杂起来,因为她的过于率真,会造成很多乐道此事者的误判。即使错了,他们也心无愧疚,连道德的责任都不负。这是蝇营狗苟的一群,别指望他们能作出精神的反省和心灵的忏悔。我卷缩了自己警敏的触须,只在暗地里保护着她以免受更大的无谓伤害。一次,她病了,没有来上课,我在班上发现后,犹豫再三还是到她寝室里看望了她,但我不敢久留,浮皮潦草地安慰几句就退了出来,而且马上到教室的门口来个“亮相”,这足见我的复杂和虚伪。若是放在今天,我绝不会这样做了,与率真交往就应当还其心地坦诚。即便如此,我还是造成了对她的伤害。一年多过去后,其时她已经在省城市郊的一所正规学校念书了,而我正在等待着另一批学员前来培训。深秋的一天,我正独坐办公室看着窗外的落叶,轻轻的敲门声过后,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难以预料的是她走了进来,而且脸色很不好看,我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彼此注视着。一年多不见,她似乎已变得成熟些了,与前年的18岁迥然有别。或许是伤害的作用,或许是成长中的顿悟,我为她感到高兴。静息片刻儿,她带着幽怨的口气发问:“老师,”——感谢她还没忘记我曾经的身份,“我一直都敬慕你,但我很难理解,你为什么要对我进行伤害?”
我感到惊讶,我从来都不是伤害别人的人,正因为躲避伤害,我才跑到这里来重操旧业,舐伤疗痛,我怎么会恃强凌弱,将身受的伤害转嫁到这个无助的女孩子身上呢?一定是发生了误解。事情的真相终于弄清楚了,“告密”者之一酒后吐真言,而且还将我牵扯了进去,惹得她委屈地转乘了几次车,跑来找我算旧账。我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她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冰释前嫌后,我们站起来一同走了出去。其时,已到晌午,我没有留她吃饭的勇气,因为看门的那个老头,正在玻璃窗上压扁了鼻子窥视着我们的走向呢。望着她瑟瑟秋风里远去的背影,我一时感到怅然,我所经历的伤害,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发生?
与另一个女孩儿交往的故事发生在西南地区的盈江岸边。这个陌生女孩儿,是我一生当中见到的最善良的人,尽管她长得并不美,但她却怀着一颗天使般的美好心灵。当我坐在北国的冬季里,再次提笔写起她时,我还感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感动,仿佛一年前的事就出现在昨天或者前天。望着窗外满天飘舞的雪花儿,层层叠叠地铺展在大地上,我就联想到远在千里之外她的美好心灵,如这初雪一样洁白无瑕,纤尘不染。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的相逢,如不同山涧里的两股水,交汇于盈江的虎跳石,彼此的心灵都飞溅起了雪样的浪花。她为我和朋友热情指路至虎跳石,过后还带领着我一人前往落水洞。
密林中的小径贴靠着山边,与水岸伸展,浓荫遮天,寂静中只闻风语涛声。这一路下岭爬坡,累得我气吁吁,热汗淋漓。女孩儿却行走自如,健步若飞。在这空无一人的峡谷里,我与女孩独行,像父女一般亲切、自然。在落水洞的凶险处,我们还曾互相关照,互相援手,如此这般的关爱与热情,这样的纯洁与心无杂念,是我这些年来浪荡红尘间所未曾经历过的。这是大自然的一次赐予和恩典。
这段转抄旧作的文字,是我当时的真实心境流露。在一个空旷而无人的河谷里,只有我和那个女孩儿,彼此都心无杂念,心灵洞开的窗户汩汩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当我们只穿着袜子,手拉着手,走过湿滑的水中石梁,像父女一样充满着世间的真情。这也是我在别离她后,何以会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一段忆念的文字:
告别美丽的盈江,车轮扬起了浮灰,女孩儿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像祝福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在心底里祝福她:“今后能找上个善解人意的好心人,一道过上好日子。”
最后在这里,我所要讲述的是与我工作两年之久的女孩儿故事,很可能是我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女孩儿的故事了。在我渐渐老去的生命里,青春的大海将会成为一个不可企及的遥远梦想了。我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女孩儿们的美丽世界里,像一棵苍老的树不是衰朽地化为白蚁蚀蛀的齑粉,便会为时光的利齿巨斧所啮斫,但愿它倒下时别砸伤了春光里的花草。
我和B女孩儿坐着对桌的这间办公室,是在大楼的阴面。我向窗而坐,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后院那棵百年沧桑的大榆树,我一直把她视作一种精神的象征。四季轮回中,大树苍劲地活着,不需要大自然更多的惠顾。春夏两季,她披挂绿枝,满心愉悦地生长在周围的树篱和花草间,一些鸟雀会藏迹在她的浓荫里做窠,生儿育女。秋风渐起,掉光叶子之后,整个漫长的冬天,她就生存在自己的孤独里,像一个空巢中的老人,只有风雪来造访她的家门。我独自一人,坐在这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更多的时候是把老榆树望成了自己的模样。其实,在这个大楼里,我的年龄已经属于遗老一族了,时光的砂轮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我从这里打磨掉。因而,我与这位女孩儿交往是很温馨而又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
我和女孩儿的祖父、四叔,都曾经在那个黄摊的百年老厂工作过,与她四叔算得上不错的哥们,因而,自我走进这间办公室那天起,就在心里将她看做晚辈了。至于工作之间的事另当别论。当时女孩正处于受到伤害的无奈中,心情抑郁。我是受到过伤害的人,我知道鞭痕过后,浸在盐水里的心灵是种啥滋味。我不能无视强者凌弱,不是源于正义,而为人性的复苏。过去,我们造成的无谓伤害太多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性的链条为专制强行摘除,使得兽性像瘟疫一样在蔓延,并侵害了我们与人为善、与物为善的心灵,如今这一切荒唐的伤害都该结束了,人性的回归使我们感到生活充满着一种温暖的阳光。女孩儿所受到的伤害,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心灵上,所谓的声援也只为朋友间的情感抚慰。我既然在内心里自视为长者,当然我的劝慰是必不可少的,是否起到春风解冻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终生记取别人送给我的温暖,至于曾向别人送炭的事,过后渐渐都忘却了。我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终生带着记忆里的伤害,而去念记着别人曾经给予的帮助,诸如一小篮子的豆角或者茄子,他们都还铭记在心。在这个世上,为人心地善良者往往活得很累,有时也显得很无奈,面对着伤害,很少去针尖对麦芒,而是如同软体动物,在本能里将受到伤害的部位紧缩在壳里,用分泌出的泪水来予以净化痛苦。我和这个女孩儿,都是这样的“软体生物”,在伤害面前,保护自己的有效手段,就是封闭自己更加孤独的心灵,同时思想的珍珠也就是这般孕生而成。而今,这个女孩儿已经走到了伤害的反面:成熟,她再面临新的伤害,完全晓得该拿起哪样武器来应对了。
我喜欢心地坦诚而富有个性的女孩儿。坦诚是做人立身处世的根本,它可以转化成韧性的枝条,充满青春活力的绿叶;而个性则是生命的刺儿,用来维护生存的尊严。B女孩儿拥有她的根和刺,然而她又很率真,在受到伤害的初始还不晓得捕风捉影的厉害,以为关锁上门便将伤害挡在走廊的外面了。其实,这样做很可能招致更大的风言风语,而且不制止这股黑色龙卷风的形成,届时它将损毁可能攫取的一切:名声以及尊严。曾经有过那么两三次,当我们坐在一起办公或午休时,她将门随手关锁了,她认为她的心地坦荡,别人的心地也如此,其实,她这种率真的行为很可能会遭受到更多的无谓伤害和打击,对此我有权利来保护她,于是我默默地站起来将门栓打开,怕伤害她有时就装作出去办事或者上卫生间。当她真正走向成熟,在一次闲聊时,我才向她指出这种幼稚病会带来怎样的结局——脏水泼来,或者风雨满城。这绝非危言耸听,人心的复杂就在于利用你的坦荡和心地单纯,而将你弄得满身臭狗屎,嫉妒心和虚荣心狼狈为奸,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这样的事例,在我们身边发生得还少吗?
后来,我们的彼此交谈、交流坦诚起来,有的时候像父女,更多的时候则近似于亲兄妹,而所交流的东西关涉人生和现实的生活,就这一点来说,更像师生之间的关系。这使我想起余秋雨先生推荐并作序的那本美国畅销书——《相约星期二》: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和一堂人生课。“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更觉得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告诉学生和社会”(余秋雨语)。这本书故事的结局便是人生的终结。我们不妨读读至关重要的几段文字:
“我的老教授一生中的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上一次,授课的地点在他家里,就在书房的窗前,他在那儿可以看到淡红色树叶从一棵小木槿上掉落下来。课在每个星期二上,吃了早餐后就开始。课的内容是讨论生活的意义,是用他的亲身经历来教授的。
“课堂上不需要书本,但讨论的题目很多,涉及到爱情、工作、社会、年龄、原谅以及死亡。最后一节课很简短,只有几句话。毕业典礼由葬礼替代了。”
我想,我们在两年多时间里,大部分是放在午休来作交谈,很近似《相约星期二》的模式,我们断断续续地谈到了伤害、宽容、生命以及死亡,各自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和见解,彼此没有什么拘束,仿佛在唠着亲切的家常。记得,我们的相约晌午,是从我创作《生死之旅》开始的。文学的话题更能打消心灵之间的阻隔,那个冬雪漫天遍野的季节,我们居于暖室——我斜躺在工作椅上,女孩儿则休息在待客用的长沙发上。这样的午休简陋而不简单,因为我们诸多的话题,都是从闭目休憩而海阔天空谈起的。尽管每次所谈都比较简短,大体在20分钟左右,然后,我便沉沉睡去了,因为我还要积攒足够的精力,去跑下午的“生死”接力。彼此都坦然地休息,办公室的条件就是这样,用不着顾忌这那,门虚掩着,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走进来,而我们只是在自由地入睡或者做梦。这就是两个小公务员午休的全部真相。
我半躺在工作椅上,有时就和死去的马克思对上了号。中学时,学过一篇课文,是恩格斯在马克思追悼会上的讲话,原文忘了,大意是马克思躺在他发奋写作的圈椅上睡着了,永远地休息去了。冒出这样的想法时,我便会哑然失笑,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是什么?一只无足轻重的瓢虫,或者是一枚轻飘的落叶。我对女孩儿可以从她四叔那儿以辈分来论,但要说是师长,可就有点大言不惭了。虽然我受到过伤害,但那只是被蚊子或瞎蠓叮咬过的历史;思考生死,也只为在走向火化场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罢了。所谓文字上的功夫,仅为生存手段的雕虫小技而已。说得更直白些,我只是生活于社会底层,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说是卡夫卡笔下那只生存重压下的变形甲虫也未尝不可,小人物与甲虫所能用来与这个强大世界抗争的武器,只为缩收进皮壳里的一颗自由的心灵。这也就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秘密。
小人物之间,只能在一起谈谈发生在自己周边的人和事。一只爬行的甲虫,是谈不出大地上的事情。我和女孩儿的最初交谈是从母亲开始的。善良而与世无争的母亲,总是受到过多的伤害。从贫穷的生活到白眼的歧视,所有这样生存着的母亲,几乎饱尝了同一种滋味的苦难。她们酸楚的泪水含在眼里,转过身却给儿女们以宽释的微笑,因为她们不想让儿女们稚嫩的心灵再来承受这生活与生命之重。在母亲们看来,小草能担当几滴露水的重量呢?她们将负重的腰,变成狂风暴雨里树的形状,弓的模样,因而对母亲的伤害,是最不能得到宽宥的,童心的刻痕会可怕地带到中年,携进墓地。我们切莫去做伤害母亲的傻事和蠢事了,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