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忌司拦住一辆的士,冲安格晃晃胳膊叫她上车。安格不知道去哪,在空气中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去医院。”忌司坦白说,安格在意料之中地摇头拒绝。“把手给我,”他说,安格摇头,“把手给我。”
这一次少年加重了语气,阳光暖暖地照在他手上,“把手给我。”
的士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安格眼巴巴地望着忌司,那一刻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忧伤,心里凉凉地没了温度,她坐在地上不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把手给我。
忌司忌司。
多年后你还会不会像如今一样站在我面前,会不会只是在梦里游离地闪现,拿着五彩缤纷的气球,没心没肺地笑着朝我跑来,然后从我身体穿透过去,一直奔跑奔跑,终于再也不见。
可不管安格怎么想,忌司在要求了几次无果后,失望地叹口气将安格抱起来,扛在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的士。
她没挣扎,没用地哭了,叫着,忌司忌司。
安格一直安静地哭,忌司伸手过来帮她擦眼泪,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手心手背湿淋淋地全是咸涩。最后安格抬起眼睛,看到忌司特心疼特难过的脸,他小声地问——安格,我可不可以吻你。
[一四二]
雨一样的少年。
很多时候闭上眼睛,都会浮现同一双眼睛,湿润明亮,在低迷的雾霭间始终保持不变的焦点,赤裸裸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遭遇的是谁。
固执地睁大眼。在肺里吸一口饱满的气,嘴里塞满食物无法咀嚼下咽。思绪不受控制逆时间而上,倒转诸多往事,在手心聚成一团清亮的水,从指缝顺手背而下,握得越紧,就越快流逝。
我不停地摇头,摇头,头发像细锐的刀子刮扫我的脸,但只有这样才能把它甩掉,甩掉。
全身像火种燃烧起来,每一寸肌肤都燃灼着华丽的火红,玉色天幕在无声的闪电里忽明忽暗,雨痛快地浇灭浑身的烈火,我看着那些如水钻般晶莹透彻的雨点,在广寥的大地跳跃踢腾,飞溅起层层翻动 的水雾,我微笑,脖子向后仰去。雨水从脸上淌过,像只宽大的手轻柔地抚摩,骨节苍白。
那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只是更加悲伤。
人在想起不愿记起却又刺痛心怀的回忆时,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往往会拼命地摇头,像可笑的疯子,其实心里很想流泪。
不管是幸福还是悲伤,过去都像一张湿密粘稠的细网,将人牢牢地网住,再也无法逃脱。
我知道我曾遭遇过名曰幸福的种儿。
But we just faded away。
[一四三]
北幽一中。
学生们正安静地坐在教室里自习,老师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在窗前驻足。
要看就进来看,在外面你以为你是橱窗模特啊。
学生总在下面这样埋怨,因为有很多小动作都是这样被老师察觉的,倒霉的还要被拉出来狠狠数落一通。于是他们“美”其名曰:“隔山打牛”。
忙活了一下午。
少年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旧行囊走出空旷的操场,人气榜上又挂上无数新鲜的名字,第一第二又争得死去活来,两者相差仅仅只有个位数的票数。
他呵呵地笑起来,丝毫没觉得是寂寞。他把东西寄放在门卫那儿,道了声谢往教学楼走去。
北幽一中有很多设施都变了,大楼重新粉刷了一次,教室桌椅焕然一新,走道的名人像还是那些,不过曾挂在墙上的画作不知换了多少回。
突然一张对比鲜明的画夺住他的眼睛,他停下来站了很久,直到头顶清脆地响起下课铃。
过往的少男少女们打闹着,注意到这个新来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啊”的叫了声少年的名字。走廊引起不小的轰动,有人在全校迅速通报着少年到来的消息,很快这里被挤得水泄不通。
那张装裱得精致的画框下有一排小小的角标:
《红》。画于2005年11月底。高二(12)班。尹泽昊。
时隔两年。
医院。
忌司在鼻喉科外的休息椅上坐着,安格做完检查现在正在接受诊断,不管忌司说什么,她就是不肯让忌司陪她检查,还特严肃地用医院圆珠笔在他手掌写,你这臭小孩一点都不乖,再闹我就不理你了。
门呼啦一声开了,安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瞥了忌司一眼,转身去开药。
忌司跟在后面,小心地问,“还好么?”
安格边排队边看着罗列下来的一大串药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忌司跟安格说想上厕所,叫她在原地等一会儿,便大步往厕所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来,确信安格看不到自己,折身找刚才诊断的医生。
忌司回来时什么也没说,安格也没问,两人默默地走出医院后,安格突然很小声地说,想回一中。
医生说,非得动手术,可是开刀的地方在声带敏感处,因为拖得太久,失声的可能性很高。得尽快做决定,在这之前不要用嗓过度,不能大叫,饮食也要注意,药物暂时能缓解痛楚,但终归只是暂时。
我想撑一撑,既然怎样都无法唱歌,那就让我把这喉咙用到底。安格说,就算会死,也不想当哑巴。
天色阴沉,他在路边放下行李,扶着安格的肩膀,声音颤抖:你这样子叫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
太渺小,没有力量。
[一四四]
北幽一中。肃静的蓝灰色调在愈发喧闹庞杂的城市更多几分学院派的味道,安格立在大门前,风尘许久的熟悉别样地在心间萦绕,时隔两年,那些在脑海中反复多次的景象多了几分新鲜。现在正是课间 ,男生们到处疯逗打闹,女生们手挽手在草坪边漫步,叽叽喳喳的人声在上空盘旋,像无数小翅膀将天空焐得温柔。安格嘟着小嘴拨弄自己那短短的头发,懊恼地扯着忌司的衣服,意思是,啊啊,我想 变长头发啦。
忌司拍拍她的头,眯起眼睛,“进去看看。”
然而两人在重新抬头的那一秒,打住了脚步,动作僵直地维持着牵手的动作。
那个少年,依旧是黑色偏长的头发,白色的外套青色的牛仔,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英俊的脸和挺拔的骨架,微笑如故。他身后跟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女生,大声吵着要签名,看到眼前站着“经常被老师拉 出来当例子”、“大名鼎鼎传说中威力无穷迷倒众人”的两位明星,激动得傻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好在很快上第八节课了,爱管事的门卫唧唧歪歪地把那群学生赶回教室。
北幽今年的冬天到处都可以见到鸟,估计是南方暖空气滞留的缘故,天气并不冷。
尹泽昊淡淡地看了安格一眼,目光最终定在忌司身上,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呀,真巧。”
忌司垂眼瞥瞥安格,没有正面接尹泽昊的话题:“你人气不错嘛。”
“那当然。”尹泽昊昂起脸,笑容和向日葵花瓣橙黄的色调无二致,“要不要去天台转转?”
遇见是必然。
太阳终于在落日之间拨开云霭,射出温暖的日光,地面上的影子浅浅淡淡模模糊糊,几乎看不见。
“你怎么在这里?”一直是忌司和尹泽昊对着话儿,安格站在中间却没半句话能插进去,这样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我还想问呢,你们两大忙人,怎么没在日本多待会儿?”尹泽昊说,“我在这只是写生来着,快到学期末了要交作业,正好前面的学分都修到了,我请假回来看看。”
“还在上学?对对,是这样。我最近也在放假。”
“……安格呢,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不是正准备拍部叫《风信子》的文艺片么?怎么回来啦,不会是夫唱妇随吧?”
安格被空气打了个哽,她觉得好丢人,可是被呛到了就只能不停地咳嗽。眼泪漫上防线的那一会,安格是真地想哭了。释然而轻松的样子,只是表面而已,他还是会四处打听她的情况,还是会认真地记 下有关她的事情,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一只手就近帮她拍拍背,她满眼是泪地直起腰,果然是昊。
“谢谢……”安格弱弱地说,心里全是内疚,当初仓促地分手,最后又一点联系没有,他并没有问起,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对自己的每一个小动作看似随意却比以前更有分寸。
“你喉咙出问题了?”相距一只手的距离,尹泽昊皱起眉头问道。
她迟疑地点点头,又补充了句:“其实也没多大事儿,你别担心。”
忌司把手插在口袋里,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想大概是这几天都没敢抽烟,心里憋得慌,于是他对两人说:“我下去抽根烟,你们俩叙旧。”
叙旧。用在这里,真是个搞笑的词儿。
他走的时候没听见安格说什么。
“我一直都很喜欢听安格唱歌,”尹泽昊靠在天台上,俯瞰北幽一中整个深蓝色的校园,他清楚地记得12班的位置,就在前面向下的地方,现在正有老师指手画脚的讲着题目,后面趴了一片学生,估计 是烦闷的数学课。“所以,”尹泽昊低着眼帘继续说,“我希望安格能永远唱下去。”
“呵,是么?”
“嗯。”
“是啊我就是为唱歌而存在的。”安格仰脖向天空伸了个懒腰,微笑,“天空真的好大喔,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太渺小,我总是告诉自己,丑小鸭变天鹅是极少有的事,所以不要再做梦。”她深吸了一 口气,“后来上高一,明可舜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If you can,you can!”
风从楼下吹到尹泽昊脸上。
“我们是自己的力量,我要做我自己的力量。”安格说,“所以呀,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永远唱下去的。”唱到喉咙,再也无法歌唱,“你呢?你爸终于同意让你画画了么?”
尹泽昊摇了摇头,没回答,只是温熙地笑。
“你还和明有联系没?”撇撇嘴只好转移话题。
“她啊,毕业后还通过几次电话。你以前在武汉比赛的时候她也在现场的,后来还是转回来读了,而且变得异常刻苦……她考上了国美的设计,去年全国服装设计大赛好像还拿了奖……嗯,她寒假应该 要回来的,这边的家一直没搬。”
服装设计?
安格一愣,反身靠在护栏上,风过耳,尖锐的长鸣像某个时刻轰鸣而去的火车,突然驶进幽长促狭的峡湾里,时间长河被限制流速沙漏般地蜿蜒流长,背青腹银的鱼在窗前抛出水像,醉红的河水从车缝 漫进,像红彼岸刹那渗出的毒液,满火车的人无休止地沉沦。
要是我以后不小心出名了的话,就请你当服装设计师咯?
帮你设计满满一衣柜的衣服,一年每一天都穿不同的款式!呵呵。
“原来……她还记得。”安格笑带了些凉意,但终归还是温和的,“原来她一直都还记得。”
“嗯。她很努力地想要靠近你,缩短你们之间的差距,曾经你是她的力量,现在力量是她自己。”
那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十六岁。十六岁是窗棂里一片战乱的天。金戈铁马,战戟沉沙。血光冲天的堇色苍穹飞过很多无名的鸟,成群结队,最终南北各自飞。不留痕迹,但是天空记得。
那都是些在我们身边走走停停的人。
走了,停了。散了。
——但我们仍然记得。
“……对了,有个东西给你。”尹泽昊从口袋里搜出一个小礼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银质精巧的挂件,每一个都用一根黑色的线串着三个小铃铛,“这是我在日本时买的,一直没机会给你……现在还跟我 戴一对,有问题么?只是……”
“啊,没、没问题!”安格知道自己再拒绝只会让气氛更加沉闷尴尬,她接过铃铛仔细打量一下,摇一摇,非常清脆悦耳的铃声,在天台上响亮地振出它的存在,“谢谢啦,我会挂在钥匙扣上的……你 这么长时间一直带在身上?”
“嗯。”尹泽昊也不回避,也许是真的坦然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碰见,所以一直带着。”
“——你女朋友怎么样,肯定很漂亮吧。”
“啊,没有……”尹泽昊回过头朝安格温柔地笑着,面容铺洒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有些昏暗,“她才没有你漂亮。”
还真的有了。
“是个怎样的人?”
“呃……有点闹但是很朴素……哎,不好描述,你知道我高中时作文最多只48的,离满分差12分呐。”
“呵呵……那就不强求你啦。”
安格,我曾经无数次肯定地告诉自己,你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很高兴是我错了。
你感觉到了么?记得我刚去日本时我给你打电话,你告诉我你在吃苹果,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你离我这么近;而今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到你,却比任何时候都遥不可及。
尹泽昊
只喜欢你一天好吗?
在大风吹过来的那一刹,尹泽昊好像在风声间模糊地这么说了一句。
只一天。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了,以后再也不会想念了,以后的以后,也不会因为过去有你而觉得难过了……真的。
安格撩起额前的刘海,尹泽昊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很模糊。
他呵呵地笑了笑,摆摆手,开玩笑呢,好像是哪个矫揉造作的连续剧的台词,这么肉麻我跟谁说去呀。
——快去找忌司吧,他一定在楼下等你。
[一四五]
夜色垂沉。整个街道的路灯悄然无声的点亮,眼前的路是多么灿烂。
尹泽昊走进一家画廊,在北幽的这段时间他都在这里打工。画廊很大,满是松节油颜料的气味,平常光顾的人很少,大多时候是清闲的,只是清洁很难做。好在和他一起工作的是个勤快的学姐,比他大 一届,趁着学期末交作业的碴儿跟他一起来了。
“不好意思回晚了,辛苦了。”
“才知道啊,我一个人在这忙死啦!”
“今天来了很多客人吗?”
“……”
“嗯?”
“你这人真没幽默细胞,这是夸张,夸张你懂不?”女生正忙着收拾晚饭留下的残局,穿着白毛衣卡其色的裤子,扎着两小辫。挺朴素的女生,除了爱闹没什么不好。
尹泽昊笑了笑,往店内走去。
“今天又画了什么?”“以前的学校。”“?给我看看。”“不要。”
“给我看看嘛”女生撒起娇来,“今天最高流通居然打电话来了耶,你不给我看我就不告诉你内容哦”
尹泽昊放下东西,没理女生,走向柜台上电脑了。自从他决定画画后就彻底和家里决裂,现在读书全靠表哥偷偷从日本打来的钱。但就像他跟吴优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样,我一点也不后悔。
是为自己而画的,是我自己的力量。
“喂!你今天是不是吃闷骚丸了?好啦,我承认这样威胁人是不好,可你没必要一回来就给辛辛苦苦累得半死不活的胡亚由小姐冷脸色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