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辛苦苦累得半死不活的胡亚由小姐,我现在很累,你可不可以关上你那天下无敌的小嘴巴。”
尹泽昊没有笑,反常。胡亚由撇撇嘴,“好啦我闭嘴。”她没趣地走开了,听到背后又是一声轻长的叹息。
她偷偷地把画囊打开,摊开卷起的画,抽出夹在中间的报纸。
满目疮痍的颜色,青灰蓝的空旷操场,跑道唯一的红色也沉哑地像干硬后的血液。翻开第二张画,是一间教室,后排位置上趴着一个女生,瀑布般的长发,散在地上变成蜿蜒细小的河流,映得周遭全是 跃动的光斑。
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少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怒气:“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画?”
流云涉路面房屋修缮一新,屋顶的砖瓦被码得整整齐齐。弄堂小巷依旧很窄,巷口很难通过大型车辆,某些人家仍被爬山虎覆盖着,枯黄的颜色显得房子老气横秋。在外面胡乱吃点东西,他俩戴个墨镜 差点被人误以为神经病。本来想去段昱浪家给他们一个惊喜,不过回来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两人都很累。
走进单元楼时忌司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安格走进去的时候小声嘀咕着,怎么别人都装修了就我们这栋还是老样子?
一楼二楼门窗都关得死死地,没有半点灯光,刚开始路还比较干净,再往三楼走就明显地积了层灰,垃圾扔得到处都是,看来已经很久都没人打扫过了。
忌司走在前面,立在三楼的最后一层台阶,安格纳闷地跟上来,不由得张大了嘴。
——025被砸了。
借着蜂窝窗透进的惨淡夜色,忌司踢开挡在走道中央的破板凳,伸手将楼梯灯拧紧了些,他试着摁下开关,灯不安分的作响一番,就在安格以为它会爆炸的时候奇迹般地亮了起来。墙壁上用红色油漆涂 满了恶心的图案,类似于“我操你全家××”的话写得到处都是。
油漆的颜色还很鲜艳,墙壁残留着洗过的浅红色的痕迹,看来这是最近才搞的。门有被砸过的迹象,锁已经砸坏了,忌司用力扭了几下便打开了,他心烦意乱地打开房内的灯,安格跟在后面进来。屋里 凌乱不堪,电视机被砸得粉碎,沙发被捅了好几个洞,窗帘被扯下来脏得像块抹布,厨房里四处是碎片,爷爷的房门大敞。
爷爷的遗像。他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里面倒先地响了一声。忌司从砸物上跳过去,直闯入房间,里面传来一个女生的高音尖叫。
安格沉重地喘了口气,一边将碎片踢到墙边一边慢慢走到忌司身边。
忌司凝视着缩作一团的女生,难以置信地问:天真?
女生打了个哆嗦,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满脸的泪痕,还有在灯光下不太明显的淤青。她又惊又喜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张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安格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才发现她怀里紧紧揣着爷爷的遗像。她从夏天真怀里拿过遗像,遗像上爷爷苍白的脸依旧是温暖的微笑,发生再大的事也不再有一丝责难。她仔细地端详着爷爷的样子,抚着相 框周围的裂痕,然后忧愁地朝忌司望了眼。
“是红干的么?”忌司拧眉问,暗红色的阴影在他脸上深陷下去。
夏天真点点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这儿……他们前天又来这闹了次,以前只是画些涂鸦在这骂骂人罢了,没想到这次这么厉害……”
“我要报警。”安格说着便翻出手机,刚开键盘锁就听见夏天真说:“我第一次就报了的,警方来了调查了阵子,在仓库那儿逮住了几个小混混,只是教育了一通。后来他们又来,变本加厉,把这一栋 的邻居都吓走了,我又报了警,关了三四个人……”夏天真吸了吸鼻子,“可是红的人真的很多,而且组织越来越大,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威胁说要废我家,要给整个流云涉点颜色,还说就算蹲监 狱也要搞得这儿人心惶惶。警察在这边守了一段时间,见没事发生就撤了,没想到现在……”
“谢谢。”忌司把遗像放在床上,床底的箱子已经不见了,“你做得很好,没必要内疚。”他平静地说,“段昱浪呢?还没回来?”
“昨天我给他打电话说了这事,他说很快赶回来。这到底怎么回事?昱浪不肯跟我说。”
“没什么,他们贱。”忌司开始收拾屋内的东西,面无表情。
“对,真贱!”安格咬牙切齿地说,“金贱银贱天下第一超级无敌贱!”
要是换作平常忌司肯定要笑死,这算哪门子的骂法啊?为了安慰安格的好心,他象征性地提了下唇角。夏天真注意到他第二颗唇钉已经拿掉了。
夏天真低下头走出房间,一个人在客厅里手脚冰凉地清理东西。世界没有朦胧,朦胧的是她的眼睛,眼泪滚烫,温热手背。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需要再“纪念”那个人了,那个人不用再挂在嘴边——放在心里就好了嘛。
夏天真望了望灰黄的天花板,有些发晕。安格从房间里出来,拿起扫帚哗啦哗啦地把碎片聚在一堆。夏天真抹了抹脸,也不管脸上有没弄脏,说:
——你们幸福。
你们幸福。
用不同语气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意思。
客厅里的两人一声不吭地做清洁,忌司在爷爷房间里收拾,安格直起腰捶捶背,夏天真纤弱的身影让她尴尬,于是安格转身进卧室扫地。
又是一团糟。
连床都整个歪倒在地,安格一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扶正,窗户紧闭不通风,她热得满头大汗,弯腰继续扫地时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从床底扫了出来。
她“咦”了一声,捡起来吹吹上面覆盖的灰尘,纸片已经全黄了,边缘卷起了褶角,每个棱角都被指甲抹得整齐。安格没多想便一层一层地翻开,最终一排黑色的字体映入眼帘。
爷爷去世后忌司离开025的那一晚,她依稀记得他将她抱起时的体温,却忘了他曾在枕头下放过什么东西——这一定是那个时候的。
她一遍遍读着那排小字,心里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
——“我不知道我会变成怎样,但我希望你能原谅,说一句欢迎回来。”
只希望你能原谅。
对我来说,全世界只怕你不原谅我,全世界也只有你能原谅我。
向晚街头如一株刺青刻在心头,杜鹃泣血而鸣。意料之中的相遇却只是相撞的纸飞机,没有轰轰烈烈,两人淡漠地交错而过,视而不见,低头不语,在瑟瑟寒风间各自捂紧衣服。
——欢迎回来。
吵架声在烟火妖娆的夜里撑开尖锐的芒刺,扎进柔嫩的心脏。掀翻的桌子像掀翻了某人小小的世界,被伤得鲜血淋漓。
——如果那时能说一句,欢迎回来。
分别站在楼房上下,像是站在迷宫的两头。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牵扯的红线似有若无,微笑地说不认识也无所谓,但终究无法狠心斩断。
——其实每一个尖锐的冷器背后,都暗藏着一句,欢迎回来,我还是欢迎你回来。
清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夜里冷得刺骨,但他浑身都热得滚烫。忌司坐在床边歇息了会,站起来准备帮忙清理客厅时,安格走了进来。
他赶紧用衣袖擦了擦汗,热气从衣内涌上来,燥红着脸。安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走近了些,拿出冰凉凉的拳头,对着他热得滚烫的脸“砸”了过去。
“欢迎回来。”安格歪着脑袋明眸皓齿地笑着说,细碎的短发看起来更清纯。
“欢迎你,终于回来了。”
[一四六]
郊外的河面结了层薄冰,尹泽昊踢了块石头,石头砸碎冰块沉进水底,清澈的河水在缺口上下浮动,刚漫出一点又退下去,在天光下粼粼波动,像打开一个极小的天窗。
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站在河岸边缘,下午两点的太阳隔着云层暖融融地普照冬眠的大地。身后是大片大片苍黄的芦苇,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杆儿顶着枯白的穗儿,风一扬就飞起千万苇絮。
站在这儿很久了,衣服穿得很少,冻得像个冰棍似的身体在阳光下暖和了点。他眯起眼睛想在天空找只鸟,可天空只是空白得安谧无声,像是把一切湮没,让人没来由的心慌。
父亲真的有打电话来。
他开始沿着河岸走,僵硬的泥块在脚下粉碎,压出一串浅浅的脚印。
父亲跟胡亚由说,希望昊能回来,家里已经不生气了,画画的事不想干涉,在公司里一样有时间画画。
尹泽昊叹了口气。
毕竟是老了,父亲已经老了。如果按以往的牛脾气,不硬干到底是绝对不会低头的。可按理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应该高兴地收拾行李立即飞回日本。
是哪里不对了呢。他停下来,回头看去,河流弯几个弯隐没在高高的芦苇里,满目都是轻轻摇荡的苍黄色,巨大的芦苇田映得苍天一片沙漠般的金色,群云覆盖得严严实实。河流和天都没有尽头,一味 地在视野里缩小,再缩小,仍在蔓延。
安格,终于回来了呢。
[一四七]
强势的寒流逼近。
北幽仍被笼罩在暖气团之下,人们一个个穿得跟初春似的在火车站站口扎堆,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块,花花绿绿像堆在一起的糖果,反倒给日益安静的城市增了缕光彩。
段昱浪东张西望地拖着一大堆行李出现在站口时,安格三人差点没认出他来,而忌司那头另类的白发饱受大伯大婶“人身摧残”后初次起了好作用——段昱浪一眼就把他找到了。
此时段昱浪已不再留着他那标准的刺猬头,头发只齐耳,但被烫得很高很松软。人变得更加清癯,看起来少了以往的玩世不恭,更加稳重了。
可是段昱浪看到那仨就立即眉开眼笑的面容一下就打破他“看起来更加稳重”的可能性。
“啊哈哈忌司你怎么跟顶了头鼻涕似的!”这就是段昱浪一年半后见到忌司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揶揄。安格偷偷笑着没告诉夏天真,这句话其实是她前天特地打电话吩咐他说的。
果然忌司的脸色变得又臭又难看,“喂,你还真成乡下青年了吧?这叫——”
“这叫时尚!对吧?”话还没等他说完,另外三人像说好了似的一齐冲他嚷道。
忌司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一个人又一脸深沉地考虑了很久,闭上嘴,还是决定不说话。
于是剩下三人看着他笑趴了。
“你看你看他,无言就算了咧,还皱眉头!”安格第一个挑逗。
“那算什么啊?他刚才眼珠子上下瞟了两次,小学语文课本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配的插画也就是他这副神情!”段昱浪开始滔滔不绝。
“……”轮到夏天真,但接下来的沉默让安格和段昱浪投来“深邃”的目光。
夏天真一脸苦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你们俩像唱双簧似的……我接不上去,不会说了啦!”
安格伸出三只指头在脸前划了一下,称之为“黑线”。
[一四八]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你会喜欢格格?”
“……看第一眼就觉得很喜欢。”
“……”
“就像看到她第一眼,我就想给她一个家,是一样的心情。”
“那……她喉咙怎么样了?”
“非常糟糕。”
“……你准备怎么办?”
“……”
“动手术会怎样?”
“可能失声。”
“如果不动呢?”
“会失声啊。”
“得,答案出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转不来?发生在格格身上对你这么有影响力?”
“……”
“就这样,跟我到医院,准备办理手术的事。不管格格愿不愿意,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等她喉咙治好后,就重组Flight,再闯当年没做完的辉煌。”
“……”
“你那愁眉苦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怎么,放不下你Ray的事业,还是格格退不出Ace?”
“不是……”
“得!就这么说定了!本大爷心情不错,要不要听听我现在的鼓技?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一四九]
12月4日。
庆祝之前,四人一同去爷爷的墓前拜了拜。
段昱浪点燃一条红鞭,在炸得蓝烟飞起之前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另外三人边,揽过忌司肩膀的时候,突然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陪我去“那边”看看吧。
那是一段平坦的路,没有想象中崎岖不平,杂草丛生,大概是别人来过的原因。
忌司走在最前面,路只有他会走。他一路都低着头,眉毛微微拧着,白发向后飞动,步子缓缓轻轻。安格跟在忌司后面,忍不住走上前牵住他的手,是暖的。
两人近在咫尺的背影在夏天真心里扎根,有植物在体内生长触动的痛感。段昱浪很响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不说话只是孩子气地笑。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唯一一次扫墓,是被爷爷强行拖来的,他也不明白这条路为何如此清晰地印在脑里,明明才走第二次,却是轻车熟路的感觉。
墓碑上有两张相片,他先向女人的照片拜了拜,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这么长时间都没来,但我每天都有想你呢。
照片上的男人一向是寡于言笑的,所以现在依旧板着张淡漠的脸。忌司望着他嘲讽似的挑起一边嘴角,眼眶却开始发烫。忌司一声不吭地拿出袋子里的白酒,在周围洒了一圈,辛辣的酒气刺着鼻子酸酸 的。他放下酒瓶,往照片靠近了点,对上照片男人云淡风轻的目光。
忌司深吸一口气,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动动唇发出一声清音。类似于“啪”的发音方式,稍稍加重散出的气流除了这两人以外谁都听不见。
就像谁都没发现,忌司笑一笑在照片上留下的阴影,竟使得照片上的男人也如同笑了一般。
十多年了。爱比恨更经得起时间。恨可以在一瞬间高出爱万丈,却永远比不了爱走过的长度。
忌司伸出手抚了抚墓碑上刻下的“南宫”二字,转过身拉过安格的手,冲两张照片上的人说——,看到了吧,这是你们未来的媳妇,多漂亮!
慢慢长大之后,我发现,其实我爸还是很爱我妈。
死缓,也就是两年后执行死刑。如果两年内表现良好的话,可以改判无期。如果接下表现得再好一点,甚至有可能改为有期徒刑。
我不相信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在清醒后仍执迷不悟,恶劣到法官无法动一丝容——
想了那么久,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他太爱我妈,只想随我妈而去。
忌司
[一五○]
不过是一场梦呓间混乱冗杂的场景,杀腾的枫叶纷纷扬扬盖住灰色世界,萧怆的白色被一笔赤色正中靶心,荒芜寥廓的空白拉上最后的帘幕。
太平。虚像。吹弹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