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平缓下自己的心情,早察觉气氛的异常了,但是……安格晃了晃脑袋,露出微笑,“说这干吗呢……我们回去吧。”说着,她习惯地拉过天真的手。
“等一下!”夏天真反应很大,甩开安格的手,又尴尬地垂下眉眼。云朵被风吹散,苍穹在那一刻近乎半透明的状态,透着幽幽的蓝。
“呵、呵呵……你有什么想说的,”安格把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放进口袋里,太阳在前方,逆光的身体被晒得温暖,“一次性都说了吧。”
“你可不可以不要接受忌司。”
语音落定的时候,安格闭上眼睛,又睁开,再闭上。几个眨眼的动作被剪辑成不流利的慢镜头,她的笑容像收不回的水,仍灿烂地挂在脸上,视线从对方期待的眼神里挪开,一点点地下沉,凝视芦苇底 部枯黄的根。
“你,喜欢他啊。”
不是疑问句,却因为一个“啊”字带着点点的不肯定。
天真没有出声,准确地说是一时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扯着自己的衣襟。
细小的虫子在草垛中窜来窜去,翅膀飞快地扇动着,发出的响声。她良久才又挪了挪嘴唇:“既然喜欢,那为什么以前他追你的时候不接受呢?”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干裂了,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扯 痛裂口。
“我……我那个时候……”不知是不是在太阳下晒久了,夏天真的脸红得像个番茄,脚在地上磨蹭几下,干硬的土壤上并没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安格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天真硬生生顶出来的“不是吧,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把那句话卡在喉管里,慢慢地滑了下去。那种感觉,就好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好容易才要咳出来,却又不得不 咽回去,然后更深地刺入喉管。
天真的话夹着那样仓促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说:不是吧,你不会想要跟我抢吧?
“你会接受他吗?”
喉咙很干,安格想要回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要不停问她。”安格身边突然站出来一个人影,明可舜挽住她的胳膊,语调平和,没有丁点的犹豫和迟疑。
“别欺负我家安。”明可舜说完这句话才把笑容加上去。
女生的心理总是非常奇妙的。而在以后安格越发看不清事物的眼里,即使之后的冬天更加寒冷,明可舜那天微不足道的举动,却总让安格在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温暖,足以春暖花开。
“虽然我觉得,尹泽昊之于忌司,或许是要好些,但是这都是她的选择吧,”明可舜给天真一个台阶,“所以我们就算希望她找的是最好的,她没感觉也没办法咯。”
夏天真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是哦。”
“这个地方都没有雪,”终于想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明可舜把声音提了提,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振奋一点,“不过那边有条河,我们去找找鹅卵石吧?”
“好啊!”
三个人手挽手一起从芦苇的深处冲向岸边。岸边的芦苇更高了,晃荡着从安格脸上挠过,草茎在她们脚下踩得劈啪响。安格喘着气,眼前全是快要盛不下的景,金黄一片的芦苇岸。
[三五]
安格倒抽一口冷气,又长长地把它吐出来。
回家的路今天显得格外的漫长,雾气沾湿了大街。路灯因为电压低的缘故显得有些昏暗,沉沉地涂上厚重的黄光。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一前一后走着,隔了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安格轻轻地叹一口气,站 住脚,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回去吧。”
尹泽昊摇了摇头:“把你送到家门口再走。”
“哦。”头顶上的路灯正打下朦胧的光,安格的脸在灰色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她重新迈开脚步走起来,鞋底从地面上踩过时响起绵绵的水声。
宁静的街道偶尔会驶过一两辆晚行的车,玻璃在潮湿的空气里附着点点水珠。不知过了多久,在离流云涉还隔着一两条街的时候,她再一次停下来了。
“就送到这里吧,今天的作业很多呢。”
“没事。”尹泽昊微微抬起头,在乌黑的夜色里睁大眼睛,看着她侧过来的半张脸,鼻息里传来哼哼的笑声,“你其实是……”他想了想,却只是张了张嘴巴,“算了,没什么。”
安格看着他阴暗下去又瞬间浮现的笑脸,明明看见低垂下去的影子却又刻意地微仰起头。视觉的围墙似乎在那一刻爬满了爬山虎,投下忽明忽暗斑驳的影子,然后扰乱着自己的记忆,在日后再次想起的 时候,总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笑脸。
其实你早就猜到我的意思了。
安格再次抬脚往前走的时候,尹泽昊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在寒冷的风中努力扒开吹乱的发丝,好更能看清远去的背影。
“你这是干什么啊?”忌司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给淹没,白炽灯炽热地烤下来,惨白地打在夏天真有点惊慌的面容上,“快给我下来!”
忌司异常严肃地拉过她的胳膊,说着就要把她扯下台来。
“不要!”女生低下头大喊一声,脸上聚起细密的汗珠,她用力挣脱忌司的手,细细的胳膊上被勒出红红的印子。周围的喧哗声先是稍微静了一静,然后就更加混乱地叫嚷起来,劣质音响放出高分贝的 摇滚,刺激膨胀着耳膜,忌司叹了口气,浅浅的影子被头顶摇晃的灯泡弄得一下拉长一下缩短,灯打在擂台上蒙了一层厚而油腻的烟尘,像陈年的油画颜料。忌司环顾一周,那些舞女似乎因为自己的到 来而更High地扭动起自己的身躯,甚至有人挑逗似的上来凑近忌司。
忌司厌恶地把那些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再一次冲夏天真喊道:“跟我走!”
而夏天真只是非常脆弱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几个穿着统一的黑衣人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从拥挤的人群中奋力挤了上来,上来就敲了忌司一棒子。
“老子叫你上来闹场子!”是负责照场子的混混,因为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所以被人们习惯的称为黑衣人。
忌司被一棒子砸得有些眼冒金星,踉跄了几步在擂台上终于站稳,他摸了摸自己疼痛的后脑,咬咬牙朝他们狠狠地看过去,嘴里自顾自地轻声骂了一句:“靠。”
花头L骂骂咧咧地在台下冲动起来,说着要翻上台来,却被头发五颜六色的家伙一把拉住,嘴里含糊地说了些什么,他才松下紧绷的脸来。
夏天真怯怯地拉了拉忌司的袖子,依旧把头埋得很深,厚厚的头发把自己整个地掩饰起来,“忌司……你……”忌司把他的胳膊朝相反的方向拉了拉,甩开她的手,笔直地朝那群目露凶光的黑衣人瞥过 去,他握紧了拳头,开口时却强忍着怒气软下了口气,“我只是想把这女人带走而已。”
“你以为这里是你小子办家家酒的地方啊,想走就走?信不信我把你的脸打开花!”其中一个黑衣人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尖恶狠狠地嚷嚷道。对方气焰嚣张张牙舞爪地朝忌司扑来,夹杂着一股烟酒的气 味,忌司毫无表情地瞥着他们,眼神却变得有棱角起来,像是要刺破他们愤怒的气球,然后放出尖锐的叫嚣声来。
忌司微仰着头看着面前正破口大骂的彪汉,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他却摆出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突然把头侧向一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对她的语气淡了又淡,软了又软,最终只剩下冬日 海水的温度。
夏天真跳跃着眼神,她咬着下唇,欲言而止。
“急着要钱?”忌司的语气仍然是淡而无味的,像冬天忽然扬卷而起的风。
夏天真听到这话的时候,表情和呼吸都有那么一会儿僵硬的时刻,然后很轻很小地把头点了一下。
忌司挺直腰杆,站直了身子,从彪汉身边绕过,只是轻蔑地瞟了一眼,朝站在最中央的头头说,“你们给了她多少钱?”
那人本来靠在擂台边的弹簧线上,现在稍微站直了下身体,头发被染成亮眼的黄色,他轻笑一声,摸摸下巴上留着的一小撮胡子,“她可比你更能赚钱,跳一次……是你十分钟的三倍,哟哟,”他啧啧 地挥了挥手指,轻佻地朝他看过去,“貌似一次性挨半个小时的事,对K来说是家常便饭呐。”
“我不是跟你来谈这的,”忌司酒红色蓬松的头发在透进的光线里抛出金亮的弧度,他睁大眼看清在强光中浮游着的灰尘,“快点告诉我。”
头头的目光锐利了些,他阴阳怪气地撇撇嘴角,“你就不怕我打死你?我们这里可不归红老大管。”
黑衣人们逐渐迎上来。“哈,”忌司捏捏拳头上的骨骼,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真难得碰见啊,”他把目光投给夏天真,在她涂满胭脂俗粉的脸上停顿了几秒,随即又收回去,“我记得没错的话,跟 地下场的人打架,如果赢了的话,是挨一天打的十倍的钱吧。”
尘埃覆盖在油腻的场地上,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昏黄的暗泽。人群间涌动的热风,直冲上头顶上白晃晃的灯柱。曲折迂回的几道光线,依旧耀眼而炽热的透下来。
夏天真只来得及看到忌司嘴角飘过一丝笑痕。
台下传来几声尖叫。
忌司飞快地从迎上来的黑衣人间穿梭而过,飘动起来的发丝在强光下留下一道红色的线条,他冲到头头面前,用力跳到空中,身体在半空向右旋过三百六十度,在快转回正面时他抬起腿,脚尖向上一钩 正中对方头部。忌司落地,轻蔑地挑起嘴角,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眼睛。
头头被踢得飞出去,趴在地上久久抬不起头,晕头转向发不出一点声音。忌司瞅见地上晃荡着逼近变大的几个黑影,转过身看准其中一个人影,抓腕,横击,手肘砍向颈部,撂倒。尽管速度很快,可他 还是没能躲过从后面接连打来的拳头。花头L再也按捺不住,敏捷地翻上了台去,场面立即混乱一片。
夏天真慌乱地看着四周,边躲过擦肩而过的拳头边大声喊着“不要打了”,舞女慌忙从台上跳下去,地下场逐渐变得沸腾,夏天真近乎要掉下眼泪来,酸苦的滋味漫上了喉咙,除此之外再无能为力。
“忌司!我走,我走!这些钱全部还给你们!”
夏天真红着眼看了看手中的钱,颤抖着把它们抛向擂台中央,钱立即在空中四散开来,哗啦啦的翻动着,透下动荡的影子。几个好事者从台下冲上来,争先恐后地去抢钱。她也来不及阻止,只是哭得更 加大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夏天真眼里盈满泪水,揉了揉想要擦干,却像打开了伤心的豁口,反而越流越多。她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少年,尽管灯光是那么昏,尽管她看的是一片 模糊,她还是看见他们脸上青紫下来的一大块,还有残留下来的血痕。
“哧……没什么的。”忌司用大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丝丝暗色添在拇指上,他拧了拧眉,然后反复地擦着自己的嘴角,结果那种暗色一下子布满整个手掌手背,“TNND,谁有纸吗?”
夏天真颤颤地把纸巾递了过去。
忌司抬了抬眼,更深地皱起眉头,“算了,你还是把你自己的脸擦干净吧。”他叹了叹气,侧过脸去,“L……”
“别跟我客气什么的……恶心。”花头L嘿嘿地笑起来,左眼肿了,看起来特别别扭。
“谁要感谢你了啊,我是想说,”忌司微微一笑,抽痛了脸上的伤痕,手往他背上重重地一拍,“够哥们!”
“现在才知道啊?”
“你在你妈肚子里时我就知道了!”
“嘿嘿……”
“那个,”花头L重新板起脸,对夏天真说,“你到底是……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啊?虽然说是初次见面,但是……你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那种,那种女人呀!”
只是“看起来不像”。夏天真开始嚎啕大哭,趴在自己的腿上,肩膀上下抖动。
“到底有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说?”忌司实在忍不住把嗓子扬高,又平静下来,“我们是家人啊。”
“我真是个笨蛋!”夏天真坐起来,泪流满面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我开始……没想过会引出这么一连串的麻烦的……”
“白痴!我没在意打架的事,我是说你啊,好端端的缺什么钱?还不能告诉我们?”
“是因为你啊!”
世界一下变得安静了起来,时间在那个时候放慢了脚步,驻足观望了下这个城市,看了看在那里曾经哭笑而过的孩子,变得困惑而又迷茫。
“你不是因为爷爷的病欠尹泽昊钱吗,我知道你喜欢安格的那种心情,败给情敌那种感觉肯定不好受……”
“闭嘴。”
“我知道忌司你所有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这样地喜欢你啊……”
“……”
“所以我想帮你……把钱攒够了还给尹泽昊……”
“那你觉得,我会接受一个女人的施舍么?”
夏天真怔了怔,眼泪重新漫上来,越过防线,“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我也没想过会带来麻烦……对不起!”
忌司叹了一口气,身上那些伤口刚开始还没什么知觉,现在一阵一阵的发作起来,他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
夏天真啜泣了一下,扑到少年怀里,手臂环住少年的脖子,滚热的泪珠一串串的淌下来,沾湿了衣角。
忌司低下头,心口开始疼痛,但不是因为眼前。他喃喃自语:“怎么会真的喜欢上啊……”
花头L抬起满脸伤痕,看见站在马路对面的安格,平软的刘海挡下来,不知是隔太远还是怎么回事,就是看不清楚她的面目。一辆卡车飞速地开了过去,花头L再看到对面的时候只看见安格别过去的半张 脸,还有随风高扬起来的一缕缕头发。
——怎么真的喜欢上了啊。
“我丢了我的记忆,你走了你的伤悲……奇迹是否可以再相信……是谁说要用力呼吸……”房间里传来忽高忽低的歌声,爷爷叹了口气,把电视遥控器丢给段昱浪,身子一歪一晃地朝安格房间走去,“ 安格呐,爷爷可以进来吗?”
安格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回了声:“有什么事?”
“什么?没听清!”爷爷把音量提高了半个分贝,整个人几乎要趴到门上去了。
“我问您您有事吗?”安格掀开被子的一条缝隙,扯着喉咙河东狮吼般地回了一声。
“哦……爷爷有话想跟你谈。”爷爷咳了咳,耳朵刚好听到对方的声音,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把锁打开,“我进来了啊。”
安格半个身子都藏在被窝里,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大兔子。
“安格啊,”爷爷坐到床边,戴着安格和夏天真合买的那顶藏蓝色帽子。他叹了口气,给空气增了一股绵远而又沧桑的味道,“爷爷老了,你也知道……我最近发病越来越多了,要不是昱浪待在家里看 着我,我恐怕早就病发过世了……”
安格拉下被子,把头露出来:“爷爷,别乱说……”
“忌司那孩子,小时候蛮可怜的,在你来之前过得一直都很压抑,我记得十五岁那年他不知带了多少个女孩子回家,可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吧,他几乎连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
她翻过身来,诧异地望着爷爷,“你不会说……自从把我带回来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吧?”
爷爷犹豫半分,点了点头,“可能是他觉得你跟他很像吧,从小就没父母在身边……所以你来了后,那孩子慢慢地开始变得活泼了起来,我想是你让他找到了平衡点,可我老了我根本不知道以后他的生 活会变得怎样……我拜托你,”爷爷粗糙的手在安格的头上抚了抚,“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再让他像以前那样了,我知道你们喜欢搞那个什么……”
“乐队。”
“嗯……可是我就是放不下那个心哪!”爷爷说着说着就咳了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安格连忙爬起来帮他拍背,“爷爷……要不要我给您倒杯水?”
爷爷摇了摇头。
“爷爷……我知道了,我们仨都会陪在忌司身边的……您放心吧。”安格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那个……爷爷,忌司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