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就不瞒着你了,”爷爷半眯着浑浊的眼,一团白气从嘴里呼出,弥散在昏黄老旧的灯光下,“其实,在忌司十岁以前,他过得一直都很幸福。爸爸还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不能说家财万贯, 但是在90年代的北幽还算个小小的富豪。”
“……妈妈,以前跟我讲的。”
难怪忌司懂得那么多的礼节,难怪明明玩世不恭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可是……”老人浑浊的目光变得愈发地黯淡下去,右手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皱起鼻子,不住地摇头,“和所有失败者一样,他父亲也是败在了赌场上,醉酒后大发脾气甚至把我也赶了出来…… 要不是我老伴走前留我这栋老房子,恐怕……”
安格坐直了身体,把被窝卷在自己身上,窗外的风猛烈地撞着窗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对面的那户人家早已熄灯,雪花从窗沿上重新被扬起。
那一晚的时间仿佛被巨大的空白稀释,画面被加入了过多的白色广告颜料,散发着浓重的丙烯气味,在日后某一天再度回忆起时,周围的边框布满了铁锈,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些许骇人的猩红。
安格惊讶之余的大脑里,就只剩下“醉酒的父亲”、“菜刀”、“误伤”、“从楼梯上滚下”、“母亲抢救无效身亡”、“被判死缓”这样零碎而触目惊心的字眼,以及爷爷在擦拭眼角时说的——
那孩子亲眼看到了所有的过程。
关于爷爷那次谈话的记忆安格只剩下这些了,而那些有关自己的黑白色的旧回忆,不管是自己曾想继续或想结束掉的,也一起在逐渐淡忘的海马体里卷土重来,虽然那些记忆少得可怜。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床边小声地哼着歌。猛然间听到钥匙插入门孔的声音,小心翼翼披着睡衣看到两个人悄悄进来的黑影,她赶紧跳回了自己床上,闭上眼睛。但是过了很久,夏天真都没 有进房间来。
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段昱浪拖鞋在地板上靸得啪嗒啪嗒的专利。
……
[三六]
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完全亮起来,她换好衣服,推开房门一扭头就看见忌司躺在沙发上熟睡的脸,似乎又去打架了,嘴角有着红红的擦伤。再往右移一点,是趴在沙发边歪头睡着的夏天真。她抿抿下 唇,眼睛瞄向时钟,快七点了。段昱浪躺在桌下睡得正酣,还有轻微的鼻鼾。
爷爷的拖鞋放在门口,电饭煲亮着黄色的灯,腾腾地冒着热气,看样子是出去晨练了。
她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喂——!都给我快点起来!”这一喊果然有效,三个人非常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段昱浪懒洋洋地正要坐起来,结果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干吗……拜托今天是星期六, 你们学校不是说下雪不用补课了吧……”
而安格没有像他意料中羞红了脸重新睡回笼觉,反倒叫得更大声了:“我叫你们快点起来就快点起来!明天晚上不是要证明我们的实力吗?你们都忘啦!要加油练习!”话音刚落,安格感到喉咙一阵灼 烫,像刚吞了一口碱盐,直烧喉咙,眼眶里迅速刺激起一层眼泪,她赶紧伸手用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大口地灌下。
夏天真站起来把药柜打开,拿起药浆跑去递给她。
安格咽下药,眼睛被冷空气呛得通红,段昱浪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慢慢恢复脸色。忌司起身走进房里拿出歌词,把歌词放在她手边,自顾自地进洗手间刷牙洗脸。
“喂,你好歹也关心下她的喉咙吧?”段昱浪冲着忌司的背影说。安格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你快去把自己打点好!”
清晨的光线在空气中游走着回路,反射到人脸上,寒气迫近地板。安格正觉得手脚冰凉,有人把电暖器摆到了自己身边,插上插头后转身检查门窗去了。
安格的目光定在那人火红的头发上,在他回转过身的瞬间赶紧再低下头看乐谱。
忌司揉了下头发,望着安格叹口气,走到她身边:“真的喜欢上了?”
“啊?”安格抬头就是忌司拉近的脸庞,热度一下子蹿了上来。
“你……真的喜欢那厮?”忌司收回腰,没有听到女生回答,他虚了虚眼睛,别过脸,“这可怎么办,我……好像也真的——”
“你要吃什么?”安格打断他的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打断对方的话,“我去买早点吧,”她站起来,“大家想吃些什么?”
忌司站在原地,仍保持着刚才站立的姿势。安格正在玄关穿鞋子,打开门的一刹那忌司突然问:“如果我代你去买早点,你是不是会给我时间,听我——”
“嗯。”安格背着光侧过脸,半个身已经走出门外,“我回答的是你问的第一个问题。”
神啊神啊。
千万别让我像皮诺曹那样长鼻子哦。
[三七]
中心广场。
广场中间搭了一个简易舞台,背后是花里胡哨的广告板,上面印刷着酒吧各自的特点,S.D.F在上面摆弄着POSE,大冬天里唱得热出了汗水。下面观众簇拥着舞台激动地尖叫着,酒吧门前也挤满了人群, 门口摆着一排排送来的大花篮。尹泽昊看了看中心广场上的那一顶大钟,距离二十一点还有五分钟。
突然一只手拍上肩来,他意外地回过头,眼里是一张毛边头女生被放大了的笑脸。
“哎,就你一个人么。”
明可舜点点头,顺其自然地站到他身边:“哟,你家吴优舍得让你出来啊?”
“她又不是我妈。”尹泽昊笑笑,明可舜差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幸好尹泽昊眼疾手快将她拽住。他皱着眉头往周围扫了一眼:“小心点。”
五分钟很快过去,观众一听S.D.F要休息十五分钟,还要换另一个不知名的乐队上来表演,引起小小的哄闹,很多人都决定进酒吧喝一杯再出来,甚或干脆离开。密如芝麻的人群像被一阵风迅速吹散,朝 舞台四方散去。明可舜慌了神,情急之中只好喊道:“,大家,听说下一个乐队还不错哦,是Flight,曾在北幽艺术人才比赛中得过一等奖哦!”
尹泽昊微笑着瞟了她一眼,顺势帮腔:“大家留下来看一看吧!”
“Flight?”人群中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冒了出来,“,我好像听别人说过,经常在Doll Pub活跃的那个……”
“反正没事做,看看也无所谓!”
“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再看看吧?”
明可舜由于紧张而涨红了的脸,慢慢地消退下去,她乐呵呵地望着逐渐又变多了的人群,高兴地拽着尹泽昊的胳膊。少年眼角扫过女生扯动的手,并未在意。
Flight四人依旧是一色黑白的装束,站在前方的安格和忌司各在脖颈系了一大一小的红色方巾,在微亮的灯光下像灼灼其华的凤凰花。
“咦,这次他们不用现场演奏啊?”明可舜自语着,翻开背包拿出摄影机,调准焦距。镜头里安格和忌司靠得很近,她偷偷地给两人拍了张合影——其实他们俩在一起也挺般配的,其实忌司也没什么不 好。
尹泽昊凑过来看镜头,明可舜手一抖按下了Delete键,连同突如其来的想法。
“It’s Flight tonight!”忌司和安格齐声喊道。
灯光彻底暗下去,四人抬起胳膊的第一个关节,跟肩膀保持水平,手臂自然垂下,低下头摆好阵型。轻快而简单的吉他单弦响起,灯光随着平稳而中速的节奏一寸一寸地亮起。单音旋律重复到第二遍时 暴动的失真吉他与稳定的军鼓一并加进。
“原来是这样。”场内有人皱眉感叹一声,灯光一闪一闪从她脸上掠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选择现场演奏的原因。”Ebba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Max,罗克,菊。”
“我听出来了。”罗克脸色不太好看。
“他们在伴奏带上采用了电脑合成,”菊是队里的键盘手,平常善于分析对手的状况,“技术上加入了一些无法在现场表现出来的金属和机械声等效果。”
“嘁。”Ebba轻蔑地哼了声,“没什么了不起的。”嘴上这么说着,却暗自咬下嘴唇。
“——黎明时分我从暴雨里苏醒
依旧黑色的天空里 隐藏了谁的眼
命运光线射入瞳孔(fate lightFlight)
沿着它我看见命运的嘴脸(fate lightFlight)
敌人一一拜倒在我的剑下
殊不知只被命运玩弄
活着等待死神的救赎”
间奏仍飞快地扫过,安格在忌司的说唱下同时开始了第二段,四人舞得大汗淋漓。
“你是你 是我的所有退路(This is my fate light wherever I go)
利刃何时斩不断这些障翳(This is my fate light I wanna hold you in my arms again)
你是你 是我的命运光线(But This is my fate light I could see the eyes of the dark)
英雄燃起了火把冲过荒野(I hear the elegy from heaven How I get to redeem)
命运光线射入瞳孔(fate lightFlight)
沿着它我看见命运的嘴脸(fate lightFlight)
敌人一一拜倒在我的剑下(你拜倒在我的剑下 剑下)
All I want is to dream again
I beg the god beg the god
Dead to the world
And we’re unblessed
Alive for the wish
你是你 是我的所有退路
利刃何时斩不断这些障翳
你是你 是我的命运光线
英雄燃起了火把冲过荒野
我刺穿黑暗的心脏 青云出岫
黎明时分我从暴雨里再度醒来
看见异日虹光 从天堂的豁口——”
最后一个音尘埃落定后四人动作定格,胸脯大幅起伏。安格擦了擦鼻尖沁出的汗珠,习惯地冲忌司微笑,可他没有像以往那般默契地看过来,只是冲台下似笑非笑着。
台下先是一阵寂静,然后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叫好声。
“感觉很棒耶!”
“再来一首”
“比起S.D.F漫长的前奏,我觉得这个乐队其实还不错耶!”
呐,安。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如此优秀,如此受欢迎了呢?尽管你的声音被放大在劣质的音响里,可站在台下的我,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你,都觉得你在耀眼地发光;掩盖了所有人的光芒,像一块巨 石从地底升起,像星云旋转成炽热的星球——而这就是我存在身边的人,离我最近的人。
我有些惶恐不安,因为这样闪亮的安,一定有着更为闪亮的未来。而我,已经赶不上你的脚步了。
那天的演唱很成功,预计只有十五分钟的表演,在台下观众的支持与呐喊下,足足延长了半个小时,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S.D.F的歌迷和刚刚才成立的F团在台下形成两派,新开酒吧门口的露天摊也 忙得不亦乐乎。Flight下台的时候,围挤上来的人群几乎让他们寸步难行,尹泽昊和明可舜远远地站在中心广场的雕像边,看着他们逐渐被人群淹没而消失的背影露出一丝微笑。
吵闹的声响不断鼓噪着耳朵。安格拉高了衣领,仰起脸,夜色压低了微风从她发烫的脸颊吹过。忌司不经意看向她,那一瞬间她闭上眼安静的面庞在他记忆里定格,背后的人群,流光,灯火,被点得通 红的天空,一起扑向他的瞳孔,穿过整个脑海。
新开的酒吧叫辛巴达。
六人聚在一起坐在一个半圆形的沙发上,桌上放了一堆玻璃瓶子,酒杯里盛着各种各样颜色的液体,在酒吧的微光里闪烁着光泽,安格腼腆地笑着,站起身给大家敬酒,六人的杯子挤挤攘攘碰到一起发 出清脆的响声。
“忌司我今天一定要跟你小子拼一拼!”段昱浪笑得连眼睛都没了,“来来,尹泽昊你也别那秀气,大家一起!”说着,他又撬开一瓶啤酒,递到尹泽昊面前,“用什么杯子,一点味都没!”
“他喝酒不行……”安格帮尹泽昊拦着,“自己人,大家随意就好啦”
尹泽昊抢在段昱浪嘀咕前接过酒瓶:“没事没事。”视野里又伸进另一瓶酒,他抬头看见忌司难以说清表情的脸。
“Cheers?”忌司挑挑眉,问。
“No,”尹泽昊举酒撞上忌司手中的酒瓶,迅速荡起的酒沫从瓶口漫出滴在桌上,“Bottoms up!”
忌司撇嘴一笑,两人仰脖而饮。
到底是常喝酒的人,忌司先喝完,他擦了擦嘴角,尹泽昊在安格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翻动着喉结,喝得生涩,却仍兀傲地问忌司:“Another one?”
“我也要来!”段昱浪刚准备再撬开一瓶,拿起子的手被只大手按住——是孙叔叔。
Flight四人全部站起来。孙叔叔笑了笑:“我们换个地方喝。”
尹泽昊和明可舜相视耸耸肩,向背后的沙发上倒去。
“啊我怎么会有这么闪亮的朋友……”明可舜嘟着嘴,捂着醉红的脸,“唉,大家都是发光体呢。”
“你也可以的。”尹泽昊靠在她旁边,露出惯有的微笑,“其实发光并不难,做的是你在任何时候都有绝对的自信。”
“……说的也是。一帆风顺的时候会更自信,就像自信是加法;逆水行舟时是减法,一直都是正数才有可能发光啊。”
“这次你们表现得……”络腮胡大叔故意拖长了尾音,Flight被搞得紧张兮兮的,安静得窒息。他举起酒杯,“Bravo!”
忌司边喝边看满脸通红的安格。安格犹豫地又灌下大半杯,一向不太会喝酒的她将空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却不得不勉强支撑直立的身体。
“孙叔叔,我们坐下来谈吧。”忌司礼貌地说,在背后扶了安格一把。
安格如释重负地坐到沙发上,骨头都变软了。夏天真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润喉茶递给她。
“请问我们达到贵公司的要求了吗?”段昱浪递过一支烟,对方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今天特意把三峡换成了软壳的中华,轻烟立刻在五人中间环绕。
“我和公司都觉得很棒,这是我们的合约,”络腮胡大叔从西服里掏出一叠白色的文件稿和一支钢笔,“请在这里签字。”
“请问天成公司在哪里呢?我们可以先去观摩一下么?”段昱浪吐出一团烟云,安格一点也不给面子地用手把它散开。
“当然。我们公司就在中心广场对面的中心摩天大楼里,你们在第二十三层就可以找到我。”络腮胡子大叔拿出手机,“要不我帮你们打电话证实一下?”
“哎哟,我们不是不相信你的意思!”见络腮胡大叔快要阴沉下来的脸安格赶紧解释。夏天真推了推忌司的肩膀,又冲段昱浪努努嘴,两个少年会意地点点头。段昱浪拿起笔,洋洋洒洒地签上Flight的 名字。
[三八]
告别了络腮胡大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尹泽昊和明可舜加入行列一起并肩走在大街上。市中心临近午夜大街仍然人潮汹涌,六个人肩并肩走在一起简直就是轧马路,于是他们各自散开 ,忌司和夏天真走在最前面,尹泽昊和安格走在中间,剩下的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到了一起,热闹的气氛没几下就变得冷清了起来。
安格一路低着头,身体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尹泽昊扶着她的肩膀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安格迷糊地把手放进自己口袋里,竟摸到一张纸条,她好奇地拿出来,摊开上面的褶皱,停下脚步站在明亮的街灯下 。前面的两人回过头来。
安格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尹泽昊替她读出了上面的字——“从今天开始,你——学会做自己的力量吧。”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只是用了某个走错了人的音调,咫尺的距离在那时沿着时间的坐标轴,拉长了经纬,以后再也走不回最初的原点。
安格昂起发烫的脸颊,忌司火红的头发在眼睛限有的焦距里燃烧成一个火红的动点。她头一歪,撞到少年坚实的胸膛上,滚烫的脸触碰到一丝微凉,眼皮盖上世界最后的缝隙,便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