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三千里。第一回读到弘一法师的这两句歌词,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但我一下便被打动了,一下子便记在了心里。
人生一路走过,长长短短,浓浓淡淡,总要经历数不尽的景致。有一天,累了,倦了,倦在一片幽幽的春梦之中,那两万重的家山和蝶,那八千里的路云和月,如风如光如水入梦;人生光风,不过枕上一梦。片时梦觉,窗上日光依然,窗外春花依然,花外的那一声声鸟鸣依然;只是青春不再,此身已老,老在悠长的春梦外,老在一霎的春梦里。
春梦了无痕。梦里梦外都是人生,人生本来就是在有与无之间不断地幻化。梦里是蝴蝶,梦外是庄周;庄周晓梦迷蝴蝶,茫茫红尘便是迷梦千万丈,何处是归程?归来便是觉,便在庄周之外,蝴蝶之外,红尘之外。
归来,欲望尽灭,心地里便生出无限的光明和清凉。石屋禅师有一首诗: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忘记过去,放下烦恼,守住这一片清凉,心地上自然会开出妙花,结出善果。弘一法师深得石屋禅师的诗于心,这才会不停地云游弘法、修学证悟、写字注典。
1942年正月初一,弘一法师在福林寺亲书蕅益大师警训偈句自勉:
以冰雪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三月,浙江一师时的学生、惠安县长石有纪,前来拜见弘一法师。
石有纪依稀记得五六年前在安溪县任县长时的那次拜见,秋风习习,但弘一法师穿着单薄的旧衲,瘦弱里倒有几分清癯。乱世相逢,师生之间当然有太多的话要说。说到经子渊校长已经作古,说到夏丏尊乱世里的遭遇,师生二人不禁黯然。随即,弘一法师哈哈笑道:“不要紧啊,经先生书画千古,夏先生文章千秋呵!”
是赞叹老友德劭艺高,也是夫子自道么?那一刻,弘一法师的眸子里一定闪耀着煜煜光芒。学生走后,弘一法师依然心绪难平。生于离乱,人世匆匆,生死茫茫,忧欢无时,不由想起唐代诗人李益的五律《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寓乱,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弘一法师于是乘兴写下,寄赠弟子。
这才几年不见,弘一法师已经衰老了许多。师生久别重逢,说不尽的欢慰;但看到老师疲惫的面容和那一身破衲,石有纪的心里又不觉一酸。
弘一法师说话之间,流露出回浙江去看看老朋友的想法。那一片江南烟水,在弘一法师心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一步一步,从前尘走来,从低处走来,心底已是一片清凉;但前尘梦影,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真诚的友情,那些丛林风物,如何能够忘却?唯其不能忘却,才是真才子,真丈夫,真佛陀。
不久,弘一法师应学生之约,住锡惠安灵瑞山一个月。本来,弘一法师给学生约法三章:
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二、不迎不送,不请斋;三、过城时不停留,径赴灵瑞山。
但师生相聚,真是其乐融融,弘一法师去惠安城一回,见到石有纪的家人,高兴地应邀拍了一张师生合影。从学生一家人身上感受到了天伦之乐,这对于寂寞和孤独的弘一法师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快慰。
这一年,弘一法师已经63岁,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开始默默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接到叶青眼的邀请,弘一法师即偕妙莲法师等4人,赴泉州温陵养老院。一住进晚晴室,弘一法师即谢绝一切约请,开始掩关不出。五月,应弟子之请,写遗训:
壬午初夏,衰老益甚,将遁世埋名,求早生极乐。胜闻居士属写遗训。余行疏学浅,何敢妄谈玄妙?谨录余生平不敢忘怀《论语》一章,以酬胜属。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勉夫,小子。”是为予生平得力处,愿共勉焉。晚晴。
得意而忧,逢喜而惧;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弘一法师意在告诫弟子,常怀敬畏戒惧之心,日日警省,努力修身养性,以求完善人格,完美人生。
弘一法师致书弟子胜信居士,作最后的训言:
胜信居士,与朽人同住一载。窃谓居士曾受不邪淫、不饮酒戒,今后当尽力护持。若犯此戒,非余之弟子也。余将西归矣,书此以为最后之训。
行将西逝,弘一法师依然不放过哪怕一点小事。方外小友黄福海曾请弘一法师写字,剩下一些纸没有用完,弘一法师竟然致信黄福海,答应为他写字,并请求剩下的部分能惠施不偿。
旧历七月二十一日,弘一法师完成《剃发仪式》抄本,召集僧侣,在养老院过化亭高戒坛,演练剃度仪式,以续灵峰律之后失传七八百年之遗范。此时,弘一法师启关不久,但人们隐隐地感觉到,弘一法师虽然近在咫尺之间,却又好像相距万仞壁垒。
旧历八月十五、十六两日,弘一法师在开元寺尊胜院讲授《八大人觉经》,并开示《净土法要》。这是弘法师最后的开示!虽然其精神依然兴奋,但言语之间已经透着无限苍凉和黯然神伤的意味,让人不由得心生隐隐的不安。
弘一法师示疾,众多的崇敬者自然十分着急。泉州罗无庆居士以为弘一法师得了疟疾,特意购买12粒十分贵重的奎宁丸,让黄福海送给弘一法师。在黄福海的坚持下,弘一法师只好收下6粒贵重的奎宁丸。过后,弘一法师还是把6粒药丸转送承天寺的小沙弥了。
八月二十三日,为转道、转逢书字大柱楹联,下午即发烧。二十四日,食量减少,但依然手不停挥,三四天时间,为晋江中学学生中堂百余幅。
此时,弘一法师听说水云洞的慧田病了,便派妙莲法师带着香蕉和药丸前往看望。妙莲法师转达弘一法师对慧田的关怀,期望慧田早日好起来,学好佛法,成为佛门的栋梁,继续济世利生的事业。
慧田自小离别父母,到处漂泊,从来没有享受过长辈的亲情。想到弘一法师尚在病中,竟然还挂念着孤苦无依的自己,慧田不禁热泪长流。他请妙莲法师转呈一封短信给弘一法师:
大师有病,应当服药,以期早痊,用慰弟子之心。药丸香蕉敬受之下,感泣奚似,敬达不宣。
慧田哪里晓得?这竟是弘一法师对自己的最后关怀,也是弘一法师的无言开示。
八月二十七日,开始断食,只饮开水,且拒绝服药。
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召妙莲法师口授遗嘱,由妙莲法师录于一只旧信封上:
余于未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托妙莲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得干预。国历十月七日弘一。
八月二十九日,召妙莲,嘱托临终细节:
一、在已停止说话及呼吸短促、或神智昏迷之时,即须预备助念应需之物。
二、当助念之时,须先附耳通知云:“我来助念”,然后助念,如未吉祥卧者,待改正吉祥卧后,再行助念。助念时诵《普贤行愿品赞》,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后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十声。(不敲木鱼,大声缓念)。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诸含识”。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
三、察门窗有未关妥者,关妥锁起。
四、入龛时如天气热者,待半日后即装龛,凉则可待二三日装龛。不必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即已。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
五、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居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脚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去,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生死是人生之大防。生时,可以说是生不由己;而死时,却完全能够自主。对于死的态度,反映出一个人的人生境界。只有看破生死的人,才会从容平静地面对死亡。犹记弘一法师在《人生之最后》里引用的那首古诗:
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弘一法师已经用他一生努力,来为这人生的最后做着准备,所以他才能如此安详、自在地从容就死。人本来是赤条条而来,如今离去,事实上什么也不可能带走,只会是赤条条而去。但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想到这一层?弘一法师只以旧短裤遮住下根的嘱托,于今读来,依然振聋发聩。
大师自有大师的情怀。大师的情怀,其大无外,包容宇宙万有;其细至微,不惜反复考虑蚂蚁之生命。护生,似乎已经成了弘一法师的生命本能。
旧历八月三十日,弘一法师整天不开口说话,只是默念佛号。
九月初一上午,黄福海前来探视,弘一法师强支病体,为黄福海题写蕅益大师警训:
吾人日夜行往坐卧皆须至诚恭敬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双十节大病中书勉福海贤首
黄福海不忍多扰弘一法师,依依别去。弘一法师卧于榻上,不停地默念佛号,渐渐入定,直至下午6时方才醒来,似有所悟,在为黄福海题词留下的草稿纸的背面,写下“悲欣交集”四个核桃大的字,又在左侧写下“见观经”三字,且在下方画了一个墨色浓郁的圆圈,并在字幅的右上角题写“九月一日下午六时写”一行小字,右下角题写“初一日下午九时”一行小字。
弘一法师一生以字结缘,写下的字幅岂止万数?但“悲欣交集”四个字,却是弘一法师留在世上的最后墨迹。
九月初二日,弘一法师命妙莲法师书写回向偈。
九月初三日,望着弘一法师那一盏充满智慧的生命之灯,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妙莲法师任是定力再强,也不免心生悲戚,恳请弘一法师进药,弘一法师说:“吃药不如念佛,也不如乘愿再来度生利益。”
弘一法师再请妙莲法师录写致养老院董事会的遗嘱,然后取出早就写好的几封给夏丏尊、丰子恺等友人的信,叮嘱妙莲在自己命终后填上日期寄出。
弘一法师见妙莲法师悲戚,竟然像第三者似的,平静地开导示化妙莲法师:“我生西方以后,乘愿再来。一切度生之事业,都可以圆满成就。”
九月初四日,弘一法师为前来探视的王拯邦居士说十颂戒文。是晚7时45分呼吸稍促,8时整吉祥而卧,安详而逝。
九月十一日晚8时,弘一法师遗骸焚化,据叶青眼居士在《千江映月集》所载:
举火才逾时许,众方恭敬围绕,忽尔异彩一道从窑门燎出,炽然照耀,辟易一切,众为之震动,厉声念佛,异彩须臾散去,未几已告化尽,猛捷无与伦比。
弘一法师往生之后,一时牵动了中国文化界和佛教界。哲人其萎,佛陀圆寂,弘一法师用自己63年的生命,完成了一部气势恢弘的人生长卷,永远悬挂在历史的长空,启迪着在佛在俗的人们。人们共撰写七十九副挽联、百余首挽诗、几十篇纪念文章,以缅怀这位一生做事极其认真的普通而伟大的实践者。
1943年,《弘一大师永怀录》问世,同年上海玉佛寺成立弘一大师图书馆。
1953年,马一浮、丰子恺、叶圣陶、钱君匋等捐资,杭州虎跑寺建成弘一法师灵骨塔。马一浮、钱君匋等人吟有礼塔诗。
1958年,泉州开元寺设弘一大师纪念馆。1980年,弘一大师百年诞辰,北京法源寺举办“弘一法师书画金石音乐展”。1987年,《弘一大师遗墨》由华夏出版社出版发行。1989年,《弘一大师书法选集》、《华严集联三百》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发行。1992年,《弘一大师全集》共十册,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1997年,杭州师范学院成立“弘一大师·丰子恺研究中心”。2000年,浙江省平湖市在东湖公园建立弘一大师纪念馆,公园同时易名叔同公园。
弘一法师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艺术作品,而他留给我们最大的艺术品则是他那充满真善美的人生。今天,当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面临着诸多困境和困惑,当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并且时而激烈爆发,当道德滑坡不断冲击底线,也许读点弘一法师,会起到一点清凉的作用,会让我们从热恼里冷静下来,找准前行的方向并找到突围的出口。
弘一法师最终达到的是无上清凉的境界,因为在那个境界里,他看见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宇宙、社会和人生的实相,看见了光明的彼岸,看见了此岸众生的艰难挣扎,所以最后流下了一滴悲欣交集的眼泪。
其实,我们不必拘泥于弄清悲欣交集的全部内涵。因为,那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悲欣交集是生命体验的证悟状态,那个状态首先是非语言而在的;如果力图用语言去解它,说它,语言不但显得力不从心,而且往往完全曲解和肢解了它。
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弘一法师的劝告,认认真真地做事,一件一件地去做,日积月累,当真善美足够了,心底里便会一片清凉。那时候,不必说,心灵的那个状态便是悲欣交集了。
所以,弘一法师并没有离我们远去,而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他的光正在照亮着我们,他的热正在暖和着我们,他的清凉正在洁净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