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只是回头仔细一想,凌云便觉得自己的好奇的确有些多余了。
平日里见韦典好似普普通通,除了精通医理之外,好似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可一进这书院,他的谈吐便渐渐显得不凡了起来。一想到他特殊的身份,凌云当即就明白自己可能还是有些低估了韦典的背景。
既然他背景不凡,自然认识这名叫崔玄礼的山长也就不奇怪了。虽然韦典不愿多说,但还是能问得出这崔山长的大致来历来。十几年前,他也曾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国之栋梁。后来隐退辞官,来到扬州掌管了这书院,于是人也就日盛一日的看透了世俗,看淡了功名,醉心于佛道了。
因为是第一天,所以凌云只是到处看看,见见该见的人,日头还有些盛时,两人便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并不意味着是个轻松的事。
凌云一路上都在纠结该怎么从头到尾好好的跟他家娘子交代这难以启齿的事,那面上的愁云,只差把天上的日头给遮了去。韦典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问:“姑爷,您这是有心事?”
凌云一个尴尬,干咳了声,没回答。
韦典笑道:“姑爷,我虽早上话说的有些重,实则是为了您好,您不会放在了心里了吧?”
凌云连忙摇头,“不会不会。我当然知道我做错了事,您是长辈,教训几句也是应该的。更别说您还在娘子面前替我遮掩了!”
韦典笑笑,“那又为何忧心忡忡?”
凌云叹了口气。这话该怎么说呢?被自家娘子拷问怎么着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当然是说不出口呢。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便没再多说什么。
韦典因为要回铺子,所以也就中途告辞了。
凌云回到家中,发现整个院落竟是一派出奇的寂静。
穿过中厅时,只看到李泫一个人坐在那里擦剑。
李泫的确是个很闷的人。
相处这么久,如非必要,他绝没有和凌云主动说过一句话。自从到了扬州,他整个人便更显得沉默,每日生活也看起来索然无味。一大早星辰未落便闻鸡起舞,吃过早膳以后便牵着马出了门,去做什么,也没人知道。就连薛青,他似乎也不大打什么招呼。
现在这个时候本是他外出未归的时刻,而他一个人竟坐在这里擦剑,的确有些奇怪。
听到凌云的脚步声,李泫依旧是那副仔细的架势,只是手上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一些。
凌云冲他笑了笑,“你怎么突然擦起剑来了?”
李泫还是眼睛都没有抬,只是淡淡回答道:“闲来无事而已。”
凌云被呛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正了正色便又问道:“今日为何格外寂静?人呢?”
李泫道:“小姐在歇息,杜鹃伺候着,其他三个出去置办东西去了。”
凌云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径直往里走去。
一进后院,便见杜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一见凌云回来了,杜鹃忙站起身在衣服上擦擦手,恭敬的喊了声:“姑爷!”
凌云因为出身贫寒,对这四个买来的小丫头也都颇有些同情之心,平日里也多是平等待之。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韦典的教导,还是苏月本身的不怒自威,总让这几个人小丫头见了人永远都恭恭敬敬的,不敢失礼。人生来各有贵贱,凌云除了心里叹息,也别无他法。
“小姐在歇息?”凌云低声问道。
“是。刚睡下。”
“怎么才刚睡下?”往常这个时候差不多午睡也该醒了。
杜鹃回道:“今日姑爷刚走,李大哥便拿回一封信来,说是小姐家里来了家书。小姐看了家书之后便心神不宁,方才吃了午膳,睡下。”
凌云心下一沉。难道她那个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昨晚听薛青说是什么生死关头,难道不是妄言?说实话,一场战火的突发,一届科举的取消,一个公主的隐居,无论哪一件对皇家来讲都是极不正常的事。莫非,现在又突起了什么变故?那薛青就算是回去,别也晚了吧?
凌云这么想着,便也顾不得心里那些怎么解释他醉宿青楼的小九九了,快步走了几步,便掀开了竹帘。
苏月显然是刚睡下,还没有睡稳。听见有人进来,便缓缓睁开了眼,微微舒展了眉头,坐了起来,“回来了?”
凌云有些抱歉,“吵醒你了?”
苏月摇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还没有睡着。书院之事怎么样?”
凌云走到盆架处擦脸,同时说道:“韦大叔果然和那叫崔玄礼的山长是熟人,我也是去了才知道那崔山长早已看过我的文章,觉得我尚可,便要我明日就去书院。”
苏月笑笑,“这倒是不错。韦大叔以前在洛阳的时候曾救过崔山长儿子一命,所以两人之间的情意非外人可比。你今日去过书院,感觉如何?”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书院藏书浩瀚,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而且那里既静幽,又有名师,果然名不虚传。”
苏月点点头,微笑道:“淮左书院一直都具盛名,自然是名不虚传的。你且安心读书,三年之后,我们母子还盼着你金榜题名呢!”
凌云可没有这样的豪情,笑道:“每届科举都人才济济,何况此次又断了一届,想必三年后更是才子云集。我自然会用功,不过娘子还是心放平些,免得将来失望。”
苏月却不以为然,“有崔山长珠玉在前,你自然也是可行的,何必现在说这丧气话?”
凌云只是笑了笑。等擦好了脸,又觉得屋里还是有些热,便脱了外衫。苏月见他走过来,便把身子往床里侧动了动,留了个位置给他。凌云靠床沿坐下,才又接着道:“原来娘子以前也知道这崔山长?”
“有所耳闻。”苏月道:“我向韦大叔打听书院之时,他便跟我说这此人。他少年便得志,二十岁便中了进士。你也知道,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在二十岁便进士及第,自然是少年英才。他因出身也是大姓,所以一路平步青云,不到三十,便当上了礼部侍郎。更让人传为佳话的是,他当上侍郎之时,其父也正在户部当侍郎。父子二人同为侍郎,也算是令人羡慕不已了。许是入仕早,有些事看透的也早。在其夫人去世之后,他也似乎丧失了功名之心,眼看就要拜相之时,居然辞官归隐,来到这扬州。他这人之所以选择治学,而非做官,实则是他才学非凡,出口成章,佳句连连,同朝臣子无不佩服。如今你能跟着他读书,也是一大幸事了。”
凌云听得有些讶异。苏月说的不错,进士制科,难于上青天。能在二十岁之时便一举成功,自然不是庸才。只是看他今日的淡然,实在难以想像当初少年英杰的英姿勃发。
只不过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凌云靠在床头,轻揽过了她的肩,便柔声问道:“娘子今日可是收到家书了?我方才听杜鹃说今日有封家书?”
苏月淡淡一笑:“是。是哥哥托人带来的。”
“大哥眼下还在边疆?”
苏月点头,“正是。他说他那边的事情已快忙完,少则十来日,多则一月有余,就会返回洛阳。因牵挂着我,所以会中途绕道来这里一趟。上次你跟他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对你也不甚了解。他来了之后,能见你进了淮左书院,想必也会为你高兴的。”
凌云心里微微一惊。虽然苏月不说,他也知道苏昭到边疆和那战事想必有着直接的关系。他现在要回京了,难不成是那仗快打完了?那如果仗真的打完了,她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看起来神色如此疲累?
因为不便直接问,所以凌云也拐了个弯,笑道:“大哥从边疆回来,正好可以打听一下现在战事如何。咱们在扬州,人人安居乐业的,好像都不知道这打仗的事。”
苏月笑道:“就知道你一直担心此事。不过现在无妨,哥哥在书信中也提到,虽战事拖了这么许久,好像损了不少兵士,但大势基本已定。听说那碧落国国内突生了一场叛乱,打着为他们上一个皇帝报仇的旗号讨伐现任皇帝慕容尊,加之慕容尊因仓促起兵,燃起战火,导致国内民不聊生,所以支持者日寡。内外夹击之下,他选择议和,先安内再说。所以,这战事自然是平息了。吴家村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挂心。”
听她这么说,凌云也暗舒了一口气。不管真相如何,战火能平息了,自然是好的。谁都知道,一旦战火绵延起来,就算大周再国库充足,也有被庞大军费拖垮的一天,到时候民不聊生的,恐怕就是大周了。天下本是一体,到时候不管是哪里,老百姓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只是这怎么想应该也是好事一件,她心神不宁又是因为什么?莫非她只是对自己报喜不报忧?
这么想着,凌云便不由得觉得胸口有些发堵。
“家里可还有别的事?大哥信中可曾提到?”他还是决定再多问一句。
苏月只是轻轻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就这些。”
她既然这么说,他也只好就此打住,“那你先睡一会儿,我去读书。”
苏月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等等……”
凌云笑笑,“娘子还有何事?”
苏月嘴唇一勾,竟也难得娇媚的冲他笑了一笑,“我今日可犯了愁,一直在想你早上带回来那香粉味到底是在哪家胭脂铺才能买到。想了半天,也没个答案。你现在能否告诉我,我也好去买一盒回来用用?”
凌云原本还有些侥幸她好像忘了这件事,谁知道她居然在这儿等着自己呢。看来女人的记性,有时候还真是好的要命。
“说吧,昨夜到底薛表哥带你去了哪里喝酒了?”苏月直勾勾的盯着他,唇边笑意盈盈。
凌云红了红脸,憋了半晌,知道自己实在是憋不过去了,便道:“也没有哪里。薛表哥让我陪他去河中泛舟,话话别,再看看这繁华之地。那画舫香气甚浓郁,可能是沾染了一些回来。”
“薛表哥一向喜欢热闹,就没有请几个歌妓相伴?”
凌云一张俊脸更是通红,只好又点了点头,“有是有的,只是并不是娘子想的那般……”
“哦?你当我是想的哪般?我是想不出你们两个昨日是怎么度过那良辰美景的,只是我却记得,当年薛表哥为了不去按照他父亲的意思做官,可是夜夜沉湎于京城烟花之地,赢得好一个风流多情的浪荡名声呢。他昨日带你去的地方,想必也不会冷清到哪里去吧?”
凌云尴尬难当。
如果他知道薛青曾经如此声名狼藉过,就绝不会答应什么话别的请求。不过听着她一口一个薛表哥,再想想薛青昨晚说的那些刺耳的话,更是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由得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本来也不是你的什么表哥,说白了,只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而已!若是我早知道如此,怎么会跟他一起出去,又怎么会被他灌的人事不省?”
苏月猛地怔住,笑容顿失,凝视着凌云,好半晌才喃声道:“他昨晚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胡言乱语?”
凌云自知自己说漏了嘴,却无心多解释什么,便也只好苦笑了笑,“无非是一些家常话而已。我被薛青灌醉也不是第一次,他若有意为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自问问心无愧即可。娘子也该知道,我此生除了跟娘子做假夫妻一事是对外人说了谎,此外便再也没说过一句假话。今日我只能说,娘子不想发生的事,我也是绝没有做的。只是娘子信便信,不信也便罢。”
这话一出,苏月竟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了,反而觉得凌云这话里话外的,似乎若有所指。他越是强调他的诚实,反而好像是在反讽自己一路的不诚实。一旦有了这种感觉,她纵然心里头再在意,也无话可讲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突然觉得薛青有些古怪。
好端端的,又灌他就做什么?还非要讲明白他们并不是什么表兄妹?难道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什么其他凌云不愿讲出的话?
要知道凌云虽看起来敦厚,却不愚钝。他若不想喝酒,薛青就算是想灌酒,也未必能成行。把人灌醉,再扔进温柔乡,又让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带了一身的风尘味回来……她可不信这只是他顺手这么做而已。
而至于他到底意欲何为,恐怕除了他,没人知道了。
疑邻窃斧。越是觉得薛青古怪,苏月心里就越发剧烈的忐忑不安起来。
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亲口去请薛青出手,到底是对还是错。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这次,只怕,连她自己,都早已被薛青给计算了进去。
如果他真的是一直在耐心等待着自己开口相请,等待着局势向着非他不可的方向发展,让自己情急之时不请自来自动入瓮,若他真有别的什么想法,事成之后想居功提出一些什么不着调的要求,只怕自己和苏昭再想拒绝,也为时已晚。
她懊恼的吁了口气。真不知自己这番聪明反被聪明误,会不会被苏昭知道后给骂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