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那夜,苏月睡得并不太好。
家书里的确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边疆战事已有定局,碧落既然乐意议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就算陈皇后再有心捉苏昭的错,那也扭不过他这建立的奇功,没办法压过朝堂和天下的悠悠之口。
想必她心底里是恨透了碧落国的不争气。不过,她若怪,也只能怪苏昭的运气实在太好。
眼下既然苏昭已经平定了边疆,那巡边的诏书也该收回。无论如何,打了胜仗的人总要班师回朝好好的嘉奖一番的。
然而,这么一个好消息比起后面的这个坏消息来讲,实在算不上什么。
苏昭在信里说,此次回去,他只怕也是很难再翻身。其实,这结果也不出乎他的所料,只是陈氏做的更加狠绝了一些而已。
她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把太子府的幕僚给遣散的一干二净。其中四品以上大员,运气好的,统统给找了个理由贬谪到各地当了刺史或更低级的地方官,而一些运气不好的,竟给冠上了各色罪名,或流放,或杀头。
只不过这三个月的时间,原本就已经势单力薄的太子苏昭,现在更是孤掌难鸣。回去之后,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惨淡的境况。别说他的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但就说他会不会很快也以什么稀奇古怪的罪名给扣上去,发配穷山恶水,一辈子不许回京,都为未可知。
所以,他告诉她,眼下必须安安分分的呆在扬州,深居简出,静观其变。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尽快通知李泫,马上离开。如若她身子不便,可直接去找崔玄礼。
崔玄礼,是苏昭为她安排的最后一步棋。毕竟,没有人会想到已经退隐这么多年的崔玄礼和这两个年轻人会有什么瓜葛。
崔玄礼当然和年轻人没有瓜葛。和他有关系的是他们的母亲。十几年前他辞官,说是因为夫人去世,其实更多是因为那场惊天动地草木皆兵的谋反案。
雍王苏辰有没有谋反之心,这个谁也不知道。他虽然手握重兵,朝堂之上难免显得飞扬跋扈,但真要是谋反,恐怕也未必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想谋反,也就不会那样乖乖的束手待毙了。
如果说势大盖主是一种罪的话,那同时被卷进去的大臣们,却并不是个个都是有罪的。比如,左相云南山,比如将要提拔为宰相的崔玄礼。
那其实只不过是一场皇帝清洗朝廷的一个大好机会而已。
彼时新帝登基仅仅几载,根基未稳,朝中诸事皆仰仗当时的几个元老和皇叔雍王苏辰。
任何一个皇帝都受不了处处受制于人,君臣之间矛盾日深。为了收回皇权,让自己可以安枕无忧,年轻的皇帝从坐上龙位的那天起就殚精竭虑的没少筹谋。
只要想抓毛病,那毛病总是可以被抓到的。
仅仅凭着库房里那数百件兵器,一个谋反的罪名便如同巨石一般的从天压了下来,推都推不开。
照大周律例说,私藏兵器,按律的确有谋反罪的嫌疑。但照理来说,一个掌管兵马的亲王,库房里有些未来得及交还兵器库的兵器,算什么稀奇呢?然而,没人理会这些。没有交给御史台去定案,这谋反罪便由皇帝亲自下诏给定了下来。虽然看起来着实有些冤枉。但,罪名,定了就是定了。谋反大罪,没人能够为之出头。
本以为此事就此为止,但谁曾想,皇帝的目的却远远不止于此。平素与雍王走得近些的元老,以及元老的门生或亲近之臣,竟一日之内逐个株连。其中,包括云南山,也包括崔玄礼。
云家不是大姓,全属云南山一路凭借才能,又靠雍王赏识才升至宰相的,自然是皇帝下定决心要除去的障碍,所以落得个家破人亡。
所幸,崔氏是大姓。崔玄礼的家世这时候帮了他。当时崔家一见势头不对,便迅速找到了皇后和国舅帮忙,请求圣上能网开一面,重新审理崔玄礼伙同谋反之事。皇后和皇帝本是结发夫妻,又感情和睦,对对方的心思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于是几番劝阻之后,崔玄礼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并且侥幸保住了官位。
在此之后,经过一番清洗,朝局渐渐稳定,皇帝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而对于崔玄礼来讲,经历了这么一番沉浮,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一个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久之后,他的夫人因为这那次事件而急火攻心,乃至抱恙身亡,他也就心灰意冷,辞官归田了。
救命之恩,自然要涌泉相报。当初若不是皇后和皇后一族的力保,他们崔家定是也要遭受那可怕的灭顶之灾。虽不至于像云家一样株连三族,但这流放岭南脱籍为奴的结局怕是也逃不掉的。毕竟,这谋反的罪名,实在太沉重了。
权力,真是个令人疯狂的东西。
当初,为了权力,一个男人可以眼睛一闭,大开杀戒,血洗朝堂。
如今,又是为了权力,一个女人可以睁大了眼睛,去找寻已经谨小慎微到卑微地步的一对兄妹身上的毛病,意欲赶尽杀绝。
这对兄妹是自己昔日救命恩人仅存的血脉。他崔玄礼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这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
夏天的夜里,人越是睡不好,就越觉得烦躁。苏月翻了几下身之后,突然感到腿脚一阵酸痛。努力伸直却还是一无用处,愈发抽筋不止。强烈的酸疼迫使她不由得呻吟出了声,“卓凡……”
凌云被她从睡梦中摇醒,一听到她的呻吟声便吓了一大跳,连忙坐起身,掌灯,“娘子你怎么了?”
苏月怕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敢乱动,只难受的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掉,“卓凡,我的右腿……怕是抽筋了,要命的疼……”
凌云马上便明白了过来。医书上说孕妇在胎儿越大之后,会容易腿脚抽筋。她之前倒还是没有过,这半夜突然来这么一次,怕是吓到了。他忙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安抚道:“娘子莫怕,没什么大事……”
说着,赶紧把手放在她的叫疼的地方,找到筋络,帮她一边按,一边问着轻重,“这样如何?”
试探着按摩了好一阵之后,苏月总算缓过劲来。说起来,她从小到大一直娇生惯养,虽说身世经受了不少变故,可这身体上遭受的病痛倒是少之又少。突然这么一下子钻心的痛楚,真的就让她有些承受不住,直接就哭了出来。
凌云心疼不已,把人抱在怀里便是不停的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只是抽筋而已,怎么哭的像个孩子似的……”
苏月不顾,完全抛去了自己平日里无时无刻不在意的得体,只是抱住了他的脖颈拼了命的哭。比起上次她窝在他的胸前默默的流泪,这次,她明显更像个孩子,眼泪不住的往下落却毫不掩饰,完全不想控制的啜泣声实在听得让人心碎。
对苏月而言,这个抽筋的疼痛,当然只是一个引子。而这引子过后,便是止不住的担忧、害怕乃至后悔。
照眼下的形势看,他们兄妹是凶多吉少了。到时候若真的有什么不幸,难道她真的要带着这个云家可能的唯一的后人去死么?
十六年前,他能大难不死,逃出生天,那是他的福分,或许正是他身上的那块玉佩带给了他这天大的幸运。而如今,他遇到了自己,岂非是他最大的不幸?
如若他没有遇见自己,仅仅凭借他的才学,在那穷乡僻壤的梅县吴家村,穷极一生能中个举人,已属不易。不是说他不够聪明,而是所谓科考,仅凭个人发奋苦读就想金榜题名,几乎是做梦。而若是那样,他就一辈子也进不了洛阳,也就意味着他能安稳的过上一辈子,传宗接代,继续延续云家的香火。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能进士及第又如何?进士之后,还需要吏部选官。像他这样根本无人依傍个性又如此刚正的人,又怎么会趋炎附势去打通那些关系?哪怕他才高八斗,到时候能分的一个穷县当县令便是天大的幸运了。然后,便是在一个穷县终其一生,平平稳稳,谁又会料到这个年轻人会是当年左相的儿子呢?
然而,他遇到了自己。这恐怕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劫数。
如果他身世清白,那便无妨,只要她能翻身,她就可以给他一个尊贵的身份,让他直接平步青云,当个皇亲国戚,子孙后代世世安享富贵。
然而,他不是。他极有可能是云南山侥幸逃得一劫的唯一的儿子!
所谓树大招风。她没有见过云南山,所以不知道凌云和云南山是否长相相似。但是,只要进了朝,抬头低头全是争权夺势,万一一个不当心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他的身份,那后果就完全不堪设想。
所以,她怕。从看到玉佩的那刻起,她就担心的睡不好觉。
而现在,她更怕。
若是连她都性命不保,颠沛流离,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他跟着自己受罪了。
云南山有没有谋反,从处置结果便知。若真的谋了反,怎么会保留了云家女眷,且只诛了三族?这件事,是真是假,父皇心里一定有数,而母亲对云静儿的好,怕也有点补偿的意味。
如今,他的一家人因自己父亲而死,他仅有的妹妹也因自己父亲而死,她怎么能让他再因自己而死?
何况,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发现了他自己的身世,他又怎么会和跟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同床共枕?
她真的害怕了。
不只为自己,更为这个男人。
她一直都在为自己着想,并且也以为那些筹谋对一无所有的他来讲也能同时获益,何乐而不为,所以才会把他越来越深的卷进自己的生活里来。
如若不是自己想尽了办法利用了他的善良和他对自己的情意,他再怎么喜欢自己也绝不会为了她背井离乡,并且忍受着心底那么多所谓身份之别所带来的煎熬。
如今他为了自己都已经牺牲如斯,若让他主动放手,只怕已是不可能。而若自己趁他现在对一切真相还不都知道的时候想办法让他离开……
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只要略微一想,心都会窒息的厉害,全揪作一团。
是抱歉,是不舍,还是因为……情,和爱?
她真不敢想象如若自己真的那么做了,凌云会受到怎样的伤害,他会怎么看自己,怎么恨自己。
眼下这种境况,她真的已经乱了方寸,对下一步毫无计划了。
一辈子都似乎从未失去过理智的人,此刻,竟沦落到六神无主的地步。除了像个没用的女人一样无助的掉眼泪,她已彻底的茫然失措,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