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父亲的秘密!丛好骤然愤怒了,有一股撕碎这本黄色画报的冲动。但另一股欲罢不能的冲动又促使她翻阅起来。心是潦草的,手是潦草的,终于面红耳赤,心都要蹦出来。这令她更加气恼,狠狠地把画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得它丑陋地翻卷起来。丛好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又一次恸哭失声。
她想起有一天夜里自己起夜,看到父亲站在漆黑的厕所里,背对着自己,双手放在前面,两个肩膀过电一般地抖擞着。丛好以为他在撒尿,却听不到声音,在后面等了几秒钟,就带着迷迷糊糊的疑惑回房睡下了。现在,她恍然大悟出父亲古怪的行为,联想到昨天夜里张树在她的抚摸下热呼呼的喷涌,就明白了一切。她记起一些邻居总是拦住父亲说:
“老丛啊,夜里又打飞机了吧?看看你这张脸,流出来的鼻涕都成稀的啦……”
是的,“打飞机”!少女丛好在一瞬间破译了兰城这些秘密的暗语。一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打开,除了一股莫名的悲愤,她找不到更加准确的情绪。身下有一股热流奔涌而出,丛好觉得自己在顷刻间发生了某种破茧般的蜕变。
血似乎顺着大腿的内侧渗流了下来。
老丛回来了,呼哧带喘地扛着一罐液化气。
兰城齿轮厂本来有着严格的制度,曾经几乎是半军事化的管理模式,但这两年来,突然颓然松懈了。所以老丛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奇怪。
老丛站在女儿的床前,低声下气地问:
“你昨晚去哪儿了……”
趴着的丛好陡然坐起来,满脸泪水地瞪着父亲。
老丛被吓住了,吞了口口水,喉咙夸张地起伏一下,讪讪地回了自己的屋。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丛好恼恨,一夜未归的心虚也找到了先发制人的契机,心里的疯狂被纵容出来,丛好要闹得更凶一些,像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
她开始翻箱倒柜,故意把声音搞得轰轰烈烈。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不分薄厚,一股脑儿塞进一只大编织袋。当她拖着编织袋走到门前时,老丛终于出来了。他当然看到了那本被摔在地上的画报,此刻更是满脸的惊惶。
老丛哆索着问:“你去哪儿?”
丛好冷冷地看他,平静地说:“我要走,离开这个家。”
老丛的声音拖上了哭腔,他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啊?你妈有地方去,你去哪儿啊?”
丛好突然爆发了,一不做二不休,脆亮地叫道:“我去给人打飞机!”
说完就冲出门去,她拖着包,包拖着她,踉踉跄跄地从楼梯向下冲。老丛在身后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像某种动物的哀鸣。他只是捶胸顿足地哭,却没有追出来。
很多年后,丛好回到兰城齿轮厂的家属七区,还有记得这一天情景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他们的记忆太深刻了,老丛家的闺女拖着一只大编织袋,几乎是从楼上滚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着微笑,却有股绿油油的煞气,以致挡了她道的人,赶快机敏地闪到一边。在楼下丛好看了自己那辆“二八”男车最后一眼,它依然和一棵树拴在一起,像一匹可怜的老马。弃绝的心油然而生,让丛好忍不住狠狠地啐了一口。
张树的家,在齿轮厂家属区的第四十三区。仅从数字上,就可以推测出距离的遥远。丛好就是这样面带着绿油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编织袋,穿越了几乎半个兰城,走到了张树家。
她在楼下喊张树:“张树!张树!”
张树的父亲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吼一声:“死了!”
继而是张树的母亲,她的口气比较和蔼,说:“还没疯回来呢。”
丛好就坐在编织袋上开始等。一坐下她就感觉到了累。天气还不是太冷,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小腹也搅痛起来,像是有一头小兽,在她的腹部狼奔冢突。但她真的是困啊,居然在疼痛中迷糊过去了。直到感觉有人在揪自己耳朵。丛好一抬头就看到了张树的脸,粗重的,向上卷起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宽阔的嘴。张树正俯下身子看她。丛好圈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进去。
正是黄昏,四周楼群里的兰城人在集体做饭,油锅发出的“刺啦”声此起彼伏,那种家常的烟火气弥漫在整个家属四十三区,人世成了一个战场,布满油盐酱醋的硝烟。
张树伸手将丛好抄了起来。丛好的胳膊一直环绕在张树的脖子上,就像吊在了一棵树上。
我那时十七岁,和他认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恍惚之间,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盔甲般的土黄色夹克衫。他蹲在我的床头,两只手耷垂在膝盖上,让人感觉随时在地板上挖掘着什么。他像是一根树桩,正在自己动手将自己埋进土里。
我像是躺在一只船的甲板上,随着水面周而复始地在他的身边绕行,这又让他像是一座河面上的岛屿了。周围寂无声息。但这种如水一般的运行令人昏眩,它渐渐发展成一种裹挟一切的力量,纵使不声不响,也仿佛在奔涌中发出了轰隆隆的咆哮。
夜里丛好开始发烧,说了一夜的梦话。张树的母亲过来帮着儿子照顾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叫“妈,妈!”,不由得也红了眼圈,说:
“可怜的闺女。”
这样,丛好就在十七岁时辍学了,搬到大她两岁的张树家与其同居。
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老丛在第二天找到了张树家。
张树是齿轮厂响当当的人物,自然会有热心人告诉老丛丛好的去向。这不奇怪。令丛好奇怪的是,父亲真的会找来。
他在黄昏的时候来了,站在外面谨小慎微地敲着门。丛好躺在床上,听自己的父亲被让进了屋,和张树的父母在被当做客厅的走道里热烈地交谈。主要是张树的父亲很热烈,大着嗓门,用瘪瘪的兰城话,一口一个“咱们厂”。当然是兰城齿轮厂了,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拥有一个共同的兰城齿轮厂。
老丛的话题被他的工友带上了歧路。他一度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不由己地附和着张树的父亲,声音嘶哑着拉起了“咱们厂”的是非。好像说了某位厂长的体态问题,还有某个车间昨天出了事故,一名工人的肚子被机床上突然飞出的零件击穿。
“——肠子哗就流出来了,有那么长!”
这是老丛的声音,音调突然高涨起来。
丛好缩在被子里,想象父亲此时的神态,一定是兴奋了,什么时候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呢?又有谁和他说过这么多话呢?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被置于了尴尬的境地。
丛好悄悄下了床,过去把门插牢,然后跑回床上,继续缩在被子里。
张树的父亲让张树的母亲去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和老丛喝酒。”
老丛好像突然间醒悟了,声音一下子弱下去,说:
“还是让我见见丛好吧,酒呢,就不要喝了。”
“怎么不要喝?闺女要见,酒也要喝!”
张树的父亲很有气派。
张树的母亲来推门,嘴里“咦”了一声:“怎么插上了?”
丛好的心里矛盾着,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要不要见父亲。张树又出去了,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一想到这里,丛好就无声地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可怜,孤零零睡在别人家里,发着烧,唯一的那个亲人就站在门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见面。
张树的母亲在外面喊:“小好你开门,哪有这样的,自己的爹来了都不露个脸!”
这就是指责了,张树的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她。
丛好立刻觉得无地自容。这样的局面令她委屈万分,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幸,似乎就没有人是袒护她的。她一言不发地躺着,身子微微抖起来。张树的母亲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拍门:
“小好你插什么门?这还怪了,在我们家,你插的哪门子门?”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在丛好心上。她没有方向,无处可去,只有紧紧地缩住身子,大颗大颗地流着泪。
“这孩子!简直是有毛病嘛,在我家里,倒把我关外面了!”
张树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嘟哝。
老丛说话了,声音嗫嚅:“算了,我还是回去了,我们家丛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就没了动静。过去了十多分钟,丛好才判断出父亲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人送送他,张树的母亲在生气,张树的父亲因为“和老丛喝酒”的倡议没有得到响应,也在生气。这就是兰城人的做派。
房间里变得安静。夕阳的光把丛好包裹住。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感激父亲,如果不是他的退却,丛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但是丛好被一个更大的问题覆盖住——她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这个问题如此宏大,少女的心是无力承载的。丛好只有让自己再哭一次,忽然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值得留恋,如果让她现在就去死,也几乎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想到了死,这让丛好恐惧起来,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那么是的,她还有张树!丛好在心里热烈地思念张树,她的恋人,唯一的支撑,一个活着的理由。
从黄昏到黑夜,丛好一直躺在床上。她没有被叫出去吃晚饭,这个家里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丛好躺着,充分捕捉了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的每一个瞬间。少女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抚摸到每一寸光阴的递减,也发现原来黑夜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黑。窗棂的影子一度在夕阳下延伸到了她的身上,接着又退缩着消失于未知的世界。那几道长长的斜影,让丛好想到了牢笼的栅栏。她开始为影子这种东西的性质思索起来: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呢?它们是否具有重量……
张树的父母在外面看《渴望》。黑暗中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曲不时响起来,回荡在丛好的耳边: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回忆起来,在那个家,我似乎总是睡在床上的。
毕竟,我是一个外来的人,自己心里首先就有着“名不正言不顺”的自觉。尽管这个空间并不大,但我的内心依然在收缩着自己的藏身之处,似乎除了他的床,这里就没有了一块正当的我的立足之地。
而为什么“床”就是我正当的处所呢?
莫非,只有床笫,才是青春最恰如其分的安顿之处?
若干年后,当我成为了一名写作者,回忆起自己成为一个作家的苗头,在那一刻,伴随着《渴望》的主题曲,就已经出现了。那种对于虚无之事的着迷,就是一个根源,是一条河的起点,被电视剧的主题曲旋律化了,就成为了一个哀婉的序曲。
张树在深夜才回来。他拉亮灯,把头探在丛好脸上。
丛好闭着眼睛,能够感到他马一样的鼻息。她依然闭着眼睛,伸手圈住了张树的脖子说:
“我要洗个澡。”
张树粗声粗气地问:“洗什么澡?你不发烧了?”
丛好真的是不烧了,那种额外的温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身体里奇迹般的退去了。但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病容,干裂的嘴唇起着皮,就像高烧留下的一道影子。现在她需要洗个澡,这个愿望非常迫切。张树只是不理解,但还是去厕所替她准备了。
张树的母亲在自己屋里抱怨:“这么晚了洗哪门子澡?神经病啊?”
张树吼一声:“睡你的觉,管得宽!”
里面就再也没声音了。
洗澡的设备是自制的:一个大铁皮桶子挂在墙上,一条管子进水,一条管子出水,一根电线接出去把水烧热。这样的洗浴设备,在兰城比比皆是,它们都是出自兰城齿轮厂职工灵巧的双手。
丛好站在过于滂沱的水花里,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是站在自己家的厕所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致的:结着黄渍的便池,单缸洗衣机,20瓦的灯泡,已经爆裂并且开始脱落的刷成绿色的墙皮。这是兰城统一的厕所,这是兰城人统一的洗浴。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这个叫做丛好的少女,今夜,要把清洁的自己交出去。丛好洗得格外仔细,如同进行一个仪式。水从身体上漫流而过,那种深刻的慵懒和倦怠,再一次从她的心头涌起。
洗完后,丛好并没有穿上衣服,只是将衣服遮挡在自己胸前,飞快地跑回了张树的房间,钻进被子里。张树从没见过她完全裸露的身体,一晃眼只看到一个背部的轮廓,马上就兴奋了起来。
灯绳就在床头,张树刚刚掀开被子,屋里那盏灯泡就被丛好拉灭了。张树在黑暗里也脱光了自己,衣服在干燥的空气中摩擦出一串“噼剥”的静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