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的家几乎和丛好家一模一样,都是那种一层十户的格局,都是两室加上一条权充饭厅的走道,厨房的窗户打开,就是来来往往的邻居,通过这个窗口,邻居们互通有无。这是兰城工人阶级家庭统一的面目。
他们在张树的房间里搂抱,亲吻,逐步开始相互探索。
张树的手第一次钻进丛好的内裤,心虚地问她:“碰这里会不会很疼?”
丛好也不太能确定,于是更有些紧张。这样一来,抚摸就带有了实验般的钻研性质。张树粗糙的手虚张声势地拂过去,拂回来,“疼吗?”再拂过去,拂回来。渐渐开始用力,直到丛好发出了类似痛苦的声音。看来是疼了!张树立刻收手,不安地观察丛好。
丛好的脸埋到他的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他张嘴要问个明白,却被丛好的嘴堵了回去。丛好喜欢张树的亲吻,那种像打气一样的亲吻,汹涌澎湃,令她整个人都充实起来,血似乎都变浓了。
张树要求“看一看”丛好。丛好明白这“看一看”的含义,决定满足他。她允许张树完全打开了她的上衣,并且自己动手解除了胸罩。时间是白天,两个人站在张树房间里的窗前,光线明晃晃的。张树退后一步,仿佛拉开一些距离,更能够让自己看得透彻。少女丛好的胸部只隆起不大的两坨,乳头像两枚指尖大小的果核。张树观察了一番,脸上是见多识广的表情,纵览着,力求避免让自己的目光聚焦,避免不了了,唯有一头钻过来,埋头用舌尖去碰触那个焦点。张树比丛好高出一个头去,站着的时候埋下头,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只能远离丛好了。他弓着背,两只无处安顿的手干脆背在身后,只把脑袋钻在丛好的怀里,像一只顾头不顾尾的鸵鸟,或者一个埋头于故纸堆里的学究。丛好的衣服并没有脱掉,她这样站着,敞开胸襟,俯视张树那颗乱发蓬生的脑袋,体会着乳房上电流一般四处波及的痉挛。
但是张树进一步的要求却被丛好拒绝了。张树的手去扯丛好的裤子,被丛好阻止住。
丛好的理由很充分,她说:“我怕羞。”
这个理由对张树十分有效,似乎可以算作是他对丛好的一个承诺了——只要丛好怕羞,他就不可以勉强丛好。
粗鲁少年为此既觉得骄傲,又有些懊悔不迭。于是干脆就脱了自己的裤子,毫不怕羞地也让丛好“看一看”。
丛好作势不去看他,他就挺着身子往丛好的视线里凑。丛好躲避着,依然看到了他剑拔弩张的器官。
“天啊!”丛好在心里惊叹一声,“像一把戳在肚皮上的拖布!”
那时候,我十七岁,他十九岁,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在这样的年龄,颟顸,懵懂,惶惶张张,却又生气勃勃。就像正在破土而出的青苗。
我们裸着上身,对比着各自的胸部,他双臂夹起来,挤出自己并不是很饱满的胸肌。他这么做,是为了向我强调,在这个部位,我们的差别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为此,我是感到有些丢人了,我的胸部的确平淡无奇,似乎只是乳头比他略大一些。这让我看起来有些可笑吧?同时,我还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作为一个“媳妇”,我的胸部却这般不具有“媳妇”的气势,对于他,多多少少算是一种亏欠吧?
他有时候会嘲笑我,显摆着自己的胸肌,就像今天的女人们炫耀自己惊人的罩杯一样。
然而我身体上的感受要比他灵敏。我触碰他的乳头,他往往不过是像被搔到了痒处,狂笑不已,把气氛弄成了玩闹的性质;但是每当他含住我的乳头时,我一定会周身战栗,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将顺着这个焦点被他吮吸殆尽。我能够感到自己的乳头那种尖锐的挺立,像一枚果核,微小,却饱含着成为一棵大树的可能。
少女丛好终于有了青春痘,集中在额头,星星点点,显得有些俏皮。而且,一直困扰着她的痛经,也似乎得到了缓解。但是,这个毛病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次麻烦。
张树带着丛好去看一部叫《菊豆》的电影。他对丛好说听人讲这部电影“很黄”。
进场的时候,丛好突然捂住肚子蹲下去。疼痛来得势不可挡,让她根本没有分辩的机会。那个年代的电影院,绝对是人头攒动的去处,何况是在上演一部“很黄”的片子。丛好在电影院的入口蹲下去,就像是给正在泻水的龙头塞进了塞子,正往里拥挤的人流一下子黏住。
立刻就有人骂上了:“妈的逼,怎么在这尿上了!”
张树立刻不干了,梗起脖子往人堆里睃巡,嘴里狠狠地问:
“谁?妈的逼谁?”
问着就确定了目标,隔着几个人硬扑了过去。四周根本没有可供打斗的空间,人挤住人,被张树凶猛地一冲,“哗”地倒下一片。张树扑腾着揪住某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连同滚在地上的就是一窝蜂,并且立刻又被挤上来的人淹没。骂声,怪叫声,沸反盈天。
丛好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混乱赶跑了,死命往人堆里挤,拖着哭腔喊张树。她的呼唤像掉进沸水里的虫子,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治安人员出现了,一下子涌来十多条壮汉,仿佛平添出一股洪水猛兽,令局面更加地不可收拾。
人群开始没有方向地冲撞起来,丛好被裹挟在里面,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动。等身边松懈下来,发现已经被挤到了电影院外的广场。她试图挤回去,但这显然无法办到,于是只好站在人流稀疏的地方哭。
等到人群渐渐被疏导开,丛好冲进去,却不见了张树的踪影。刚刚厮打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丛好赶紧往外跑,她觉得张树一定是跑回家了。
丛好气喘嘘嘘地敲开张树家的门,却被告知张树并没有回来。丛好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想张树一定是被抓起来了,或者就是被打坏了,总之一定是出了危险。越想越怕,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哭着又往电影院跑。
兰城的夜晚总是刮着风,路灯半明半晦。不远处的山影沉沉地压着阵脚,让这座城市的夜晚显得如临大敌,显得滞重而凝固。
丛好哭着往前跑,远远地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歪斜斜地骑着车子过来,面孔在路灯明灭的变幻中难以辨认。等到了近处,一眼认出来,丛好凄惨地叫一声“张树!”,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张树的额头上破了一大块皮,眉骨处也伤了,裂开鱼唇一般的口子,血痂凝固了半张脸,让他的脸像是一疙瘩生了锈的铁块。他从车子上下来扶丛好,丛好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看到他满脸的血污,心更是拧成了一团。张树被她哭得发起火来,骂道:
“老子又没死,你哭丧呢?”
丛好还是止不住地哭,一股气上不来,又搅在了小腹,疼得她整个身子都窝下去。张树依然怒气冲冲的架势,但看她真的是要疼死过去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围着她来回转。他不知道少女疼痛的根源,索性从身后揽起丛好,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肚皮上卖力地揉搓。张树的手很糙,贴在肚皮上,像砂纸。丛好肚子里那股跋扈的疼痛,居然被他这张砂纸一样的手一下一下地赶走了,就像金属上的毛刺,被逐渐打磨掉了一样。
在兰城刮风的夜晚,在晦暝的路灯下,疼痛被满脸血污的张树温柔地驱散——这样的一个记忆,永久地刻在了丛好的心里,令她在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张树时,仍然被那种巨大的、历久弥新的眷恋包裹住。
张树让丛好坐在车子后座上,很奇怪,自己却不骑,而是埋着头推着走。很硬的秋风迎面吹过来,恰好走在一段上坡的路上,丛好捂着肚子,看着他的侧影,已经顶风走出了一个负重前行的姿势。原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一边做跋涉状,一边逗丛好,叹着气说出一句:
“唉,老子都成宋大成了。”
宋大成是一部名叫《渴望》的电视剧中的男主人公,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车间副主任,因此暗合了齿轮厂职工们的好恶,随着《渴望》的热播,就成了“好男人”的代名词,在兰城大受欢迎。
丛好却笑不出来,被秋夜的劲风吹着,心里是一丝淡淡的哀愁。
这天夜里丛好住在了张树家。
张树试图脱光她的衣服,但丛好裸着上身死死地攥住裤腰,说什么也不愿意褪下裤子。张树不理解她的做法,试了几次不能得逞,手底下就没有了分寸,一只手把丛好的胳膊反扭过去,另只手一拳捣在丛好的肚子上。丛好的眼泪涌出来,说不出的悲伤令她放声大哭。张树的母亲隔着门吼道:
“在外面还没有打够,跑回来还要打!”
丛好吓得止住声音,把一只拳头塞在嘴上去堵,肩膀起起伏伏地觳觫。她也不清楚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悲伤,说得出口的理由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于是就呜咽着对张树说了:
“我来月经了。”
说完,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个理由释放出来,眼泪顿时更加地汹涌。张树立刻被说服了,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而且还要表现出来,张树煞有介事地点头,窄着嗓子说:
“早说啊,靠,有什么害臊的?”
他们关了灯,挤在张树的小床上。丛好还在抽泣,张树就趴上去亲她,用舌头舔她的耳朵、颈窝、眼睛。丛好哭着哭着就去回应,用嘴去找他的嘴,终于找到了,那股磅礴的气息一点点被送进来,一点点挤走了悲伤。
张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他还有些不甘心,又试图去脱丛好的裤子,只是被丛好一阻拦,就收回了手,却把自己的短裤脱了,拉过丛好的手,放上去。丛好配合着抚摸他,感觉他一耸一耸地抵达着。这个时候张树的父母突然吵起架来,用瘪瘪的兰城话,声音响亮地相互谩骂。丛好紧张地停止住,张树呼哧呼哧地说:
“别理他们,他们一会儿就日上了。”
这句话突然让丛好周身战栗,在黑暗中,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动着,哭着。想,哦,这恶劣的家伙,我这热呼呼的情人!
早上十点多种丛好才醒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着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惘然。
身边已经没了张树的影子,她不知道张树哪儿去了。
丛好并不知道张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只是隐约地判断,张树一定是在干着那个夏日午后自己目睹的危险勾当。无业的张树兜里似乎从来没缺过钱,两百,三百,有时候更多。这绝不会是父母给的——作为兰城齿轮厂的职工,张树父母每一次凶猛的争吵,都是围绕着金钱展开的。对于张树在外面的营生,丛好没有恶感,甚至也没有多少担忧。她想,如果张树不去无畏地做坏事,去挑战那些庸常丑陋的时光,他还是张树吗?
少女丛好的心里,就是期望着这样一个男人——眉头能够拧起来,能够扑上去打人,胆大妄为,绝不会只对着一只母鸡或者一辆自行车耍威风。
丛好很疲倦,身体有种空空如也的痛。她不想去学校,起来后径直骑车回了家。离开张树的家时,她的心里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惆怅。
自己家里也空空如也。阳光毫不吝啬地扑进来,就像她少女的身体,明媚,却空空如也。少女丛好倏忽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散漫,寂寞,让人不禁要伸手对自己做些什么无意识的动作。
若干年后,丛好懂得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个少妇才经常会有的百无聊赖。
这一刻,丛好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一边毫无意义地轻轻揪扯着自己的耳垂,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各种各样不知派什么用场的废罐子,墨绿色的简易沙发,贴着旧挂历的门,屋顶犄角挂着的蜘蛛网……
丛好走进了父亲的房子。母亲走后,她就很少进入过这个空间,于是产生出一些好奇。一张大板床塞满了她的眼睛。铺得平平展展的格子床单,叠得一丝不苟的被垛,让稍显零乱的枕头十分抢眼。丛好不由得就俯下身子去整理了,于是就翻出了枕头下的那本画报。
她立刻被这本画报上的画面吓住了,肉,毛发,姿势,表情,组合成一道密集的子弹,凶猛粗暴地射进丛好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