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沐浴过的身体微微发凉。张树燥热的身体贴上来,嘴里就叫了声“舒服”,问她:
“你那玩意哪儿去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问那个周期是否过去了。但问得滑稽,丛好就不由得要笑,一笑,心里那份肃穆的感觉就淡了。
张树覆盖上来,两条胳膊拄在丛好的肩膀旁,将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与丛好保持一些距离,这让他看起来既像是在做俯卧撑,也像是在丛好身体的上方搭起了一顶帐篷。丛好的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凭着本能将他向自己的腹部拉。这个时候,那本黄色画报上的场面浮现出来,然而却全都是似是而非的,丛好的脑子里只记下了某种纷乱的情绪,却没有记下任何实质性的可资借鉴的范本。 张树在她的上方挺立了半天,终于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一下子手脚并用地扑腾开,像一个不会水的人跌进了浅浅的池塘里。他在她的身上心浮气躁地尝试,不得要领,渐渐地开始胡冲乱撞。抵在哪里都发狠用劲。丛好起初有一些荡漾的感觉,但越往后,越有一股无聊的情绪生出来。一切似乎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没有泥水和铁锈的气息,没有奇妙,甚至没有疼痛,以至于她逐渐被饥饿的感觉困扰住。
丛好感到肚子饿极了,想到自己只是在中午时喝了一碗小米稀饭,就更觉得饿,恨不得立刻被食物填满肚子。丛好没有过关于饥饿的体验,所以这种感觉令她仓惶至极。她的胃像涨潮一样地泛起酸水,酸得她嗓子都辛辣起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饿啊!
张树闷闷地哼一声,又长长地嘘一声,像是一个悠长的叹息。他有点奇怪,突然就有了些颓废的腔调。
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摘得花儿多了,就你最好哇。”
丛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鼓起了勇气,忸怩地说:
“张树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我饿。”
张树不是勤快的少年,也讨厌被人指使,但在这个夜里,他觉得应该听从这个少女的吩咐。张树套上短裤就进了厨房。三弄两弄,一碗窝着一只荷包蛋的面条捧在了丛好的面前。丛好仍然光着身子,张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她用手指沾了屁股下那些粘稠的液体放在眼前看。她一边忍受着空前的饥饿,一边探究着生命的奥秘,食指与拇指张合,将那团已经凝固了的东西粘连出胶水一样的丝线。她似乎看到了,这些粘连的丝线有着淡淡的血色,心里面就肯定地做出了科学性的判断。
一碗面条被丛好呼呼噜噜地吃进去,但那种饥饿的感觉似乎并没有缓解多少。
张树一直蹲在床下,看着坐在被子里的丛好将那碗面条吃光。两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都有些沮丧。
这就是丛好告别少女时代的夜晚,被饥饿充斥着,并且留下长久的阴影,令她和张树的每一个夜晚都被莫名的饥饿所统治。
最严重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胃正在把它自己消化掉。
受到我的影响,本来就饭量奇佳的他也变得不知餍足。他开始给我们储备夜晚的口粮。可以干吃的方便面,榨菜,曲奇饼干,牛肉粒,苹果,最美味的,当属夹着火腿肠、涂上辣椒和豆腐乳的烧饼。
青春不就是一场盛宴吗?
青春还是一个饕餮的胃口。
但是,究竟是什么酿成了我们如此汹涌的饥饿感?
我们夜夜对坐在床上,中间堆放着食物,咀嚼着,发出鼠类啃噬一般的声音。有时候,这种吃法已经不是一个过程了,成为了目的本身。我们吃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竞赛。他当然不能表现得连我都不如。和我攀比,他是一个在胸部上都不肯示弱的少年,何况这是在“赛胃”。于是,我吃一口,他就要吃两口,一直吃到恶心的样子。而我,是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只能勉力而为,跟着他较劲。但是显然,无论如何我是吃不过他的,只好带着因了这种不公平而泛出的泪花,将最后一口可能被胃接受的东西吞咽下去。
丛好还睡在梦中,听到张树在阳台上喊她:
“你快来看,这个老头在这蹲一早上了,一定是个贼!”
丛好迷迷糊糊就预感到什么,爬起来裹件衣服跑到阳台上,向下一望,就看到父亲蹲在一棵槐树下,勾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张树肯定地说:“这老家伙一定是盯上哪家了,在这死等,找机会下手呢!”
丛好怔怔地说:“他是我爸。”
张树立刻来了精神:“叫上来啊,快叫上来,我要见我老丈人!”
丛好说:“不要,他不爱进别人家。”
张树说:“那我下去会会他。”
丛好在楼上看到张树跑出去蹲在了老丛身边,一条胳膊搭上老丛的肩膀。
老丛惊恐地看张树,听他说着些什么,突然呼地站起来,把张树的胳膊甩开,举着那根树枝在张树的面前戳戳点点。
丛好惊讶极了,她料不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怎么会发火呢?张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那么壮,他一定打不过的,而且,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儿童,老丛也是不该发火的。可老丛的确是在发火。他的表情丛好看不到,她在楼上只能看到他微秃的头顶。但是那根树枝,那根激昂的树枝,却让丛好看得真真切切。它飞舞着,有力地凌空起伏。老丛像一个击剑手那样地跨着神出鬼没的步子,令张树不由连退了几步,躲避着,差一点被身后的道沿绊倒。
丛好的脸上浮出笑来。哦,这个判若两人的父亲!
老丛在一瞬间警告了张树,然后丢了那根树枝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抽搐着肩,步态散乱。这些都逃不过丛好居高临下的眼睛。老丛在短暂的爆发后就迅速地恢复了常态,想必他还心有余悸。
丛好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就可怜起这个男人,胸中被一股酸涩噎住。老丛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丛好举目想把这个背影看得更久一些,却发现自己的视力又衰退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近视的,看书的时候就得戴上眼镜,但是从来还没发现过景物也会变得模糊。
张树灰溜溜地回到她身后,说:“你爸挺狂啊,说我要是欺负你,他就把命跟我换了。”
丛好进了屋,走到床边,却看到了床单上那块板结了的污渍,心里别扭着,喃喃地问:
“他真这么说吗?”
张树说:“真这么说,还说他快活了三个我这么大啦,跟我换命,他不赔本。”
丛好一边琢磨着要把这条床单立即洗掉,一边在心里面运算了一下,结论是父亲在夸大其词——他远没有活到三个张树那么大,顶多也就是两个多一点儿。但她的眼睛还是红了。却不想让张树看到,脸扭到一边,说:
“张树我眼睛看不清东西,我的眼镜忘记带着了,你能陪我配一副吗?”
下午,两人一起去兰城百货大楼配眼镜。百货大楼的柜台都租赁出去了,尤其是买眼镜的,都被一些说着南方话的人占据着,他们是第一批渗透进兰城的异地口音,从兰城人的视力开始,逐步改变兰城。
丛好验光回来,张树已经替她选好了镜架,黑色的,细细的边框。丛好戴在脸上,对着一面镜子看。她被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了。丛好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令自己感到陌生。有种捕捉不到却又非常确凿的根据,让她在心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看啊,这个戴着黑色细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头发长了,那么软,她身上穿着三年前妈妈买的白色毛衣,已经有些短了……是的,她已经是个女人。
付钱的时候,丛好才知道这副镜架居然要800元,这在1990年代的兰城,绝对是一件奢侈品。但她并不去阻止张树,看着张树从皱巴巴的裤兜里往外摸钱,却不一次摸出来,变戏法似的,一张一张往外摸,各种面值的都有,直到摸够了那个数,在柜台上阔气地摔打一下,递出去。
张树一直用眼睛斜睇着丛好,没有等到他期望的惊讶,就有些丧气。
他们走到兰城的大街上,张树开始找事,蛮不讲理地踢翻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筒。
丛好吃惊地问他:“你干嘛啊?”
张树看了她两眼,手插在裤兜里自顾往前走了。走出老远,又折回来,像个陌生人似的与丛好擦肩而过,神神鬼鬼的,反方向而去。丛好不知道他搞什么把戏,站住,远远地看他突然又狂奔了回来,一眨眼就到了身边,挽起她的手,继续正正经经地走。
丛好的心里一瞬间感到了幸福。哦,这个浑身精力的孩子,这个如此简单的人!她叹息着,有一种苍老的感慨在里面,手就把张树的手挽得更紧。
深秋的兰城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强劲的风把一切都刮跑了,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空气中的有害颗粒,马路上的果皮纸屑,小吃店前油乎乎的塑料袋,虽然都在漫天飞舞,却似乎都接近不了人的周围,就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凌空漂浮着。
丛好和张树手挽着手往前走。张树荒腔走板地唱起一首流行歌曲:风吹得路好长,一颗心晃呀晃,多想找人陪我逛,累了睡在马路上,表面上很倔强,其实内心一团糟,怕自己爱得像太阳,胸中藏着一把火,这种日子不好过……
迎面走来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手都背在身后,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了跟前,突然就从背后抡出两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张树。
没有等丛好来得及恐惧,张树已经倒在了地上,那首歌的尾音似乎兀自飘在半空中。两个少年打一声呼哨,飞奔而去。丛好新配的眼镜上一片喷薄的鲜血。她蹲下去看张树,张树的整张脸都变了形,翻着肿胀的嘴唇好像还在抒情地唱着歌。丛好哭着把耳朵贴近些,才听懂了,是“上医院啊”。于是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连续拦下几辆,都是看一眼情况就开走了,没有人愿意拉血肉模糊的张树。
张树趴在地上,被一圈人围住看,看得生气起来,义愤填膺地冲着围观者吆喝:
“滚,滚!”
由于口齿不清,就成了无力的“浑,浑!”。
人群笑起来,丛好却放声大哭了。终于挤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两只手插进张树的腋下,毫不费力地把他拖了起来,悠一下,扔在路边的一辆平板三轮车上,然后招呼着丛好也坐上去。妇女在前边蹬着车,把整个后背摆在丛好面前,那么宽,肉一路颤抖着。
在医院里,也是这位妇女帮着丛好安顿了张树,一直陪她把张树抬到治疗台上。然后她就走了。丛好在张树兜里摸出所有的钱追出去,喊:
“大姐,你等一下。”
可是人家已经骑着三轮车走了。丛好有些发愣,用力定了定神,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喊那位妇女大姐,这在昨天都是不可思议的。
换了昨天,她是要叫人家阿姨的。
张树让丛好回去找他父母要钱,但医生认为他的伤势严重,光检查的费用就得一大笔,坚持交了费才给他就诊。躺在门诊的治疗台上,张树呜呜噜噜地冲着医生发火:
“我躺在这儿她能跑了吗?她跑了你割我个肾卖掉,也赔不了钱吧?”
张树发火,振振有辞,慷慨激昂,似乎还有用。医生终于答应了,让丛好快去快回,说着招呼进来几个护士,帮忙收拾张树。
丛好攥着张树给的钥匙一路跑回去,心情却跑出了空茫,焦急似乎没有了,有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茫然。
打开房门,丛好就直奔张树父母的房间。她认为他们这个时候一定是不在家的,张树也交代过了:
“如果不在,就从他们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存折拿出来。”
但是他们却在。大白天的,赤裸裸的,一个坐在一个身上,像骑跨在一匹颠簸的马上。丛好一下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几秒钟才“呀”地一声跑出来。张树的母亲骂起来,一边套件衣服,一边急吼吼地追出卧室,对丛好喝道:
“你真的有神经病哇!哎呀,你真的有神经病哇你!”
丛好脸色煞白,半天才把事情语无伦次地说清楚。张树的母亲像一只焦躁不安的母鸡,立刻在屋里扑腾起来。丛好六神无主地跟在她后面,又回到他们的房间,看她整个身子钻进衣柜里,摸索半天,举着一张存折爬出来——原来它并不在床头柜里,是张树故意迷惑医生才这么交代的。
张树的父亲依然躺在床上,脸扭向墙的一面,身上蒙着条被子,一直蒙到耳朵上,只留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