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奇怪,栖身在那座仿古的宅院里,丛好的心思常常也是这样飘渺。潘向宇将自己的家模拟出了古代的格调,建筑是仿唐的,家具是仿明的,器皿是仿清的,一切都是仿造的。南方潮湿的气候似乎可以加速事物的老化,时间被水汽腌制着,发酵着,恰好满足了这些赝品所需要的光阴的淘洗,让它们飞快地露出斑驳的颓相。家具上的桐油有了沉着的光泽,小楼外墙上的水泥爬满了青苔,堆积的落叶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而这一切,都是刻意的。这座宅院渴望让自己“假”的“真”一些,这种念头有种梦寐以求的气质,使得宅院本身避免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
丛好已经习惯了这种虚拟的时空感,坐在这家酒吧里,更是常常生出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般的苍茫感。
那个年轻的老板,既做服务生又做调酒师,但是他并不忙碌,因为他只有丛好一个客人。他很安静,很少制造出声音来干扰丛好。有一台电视被悬挂在天花板上,总是开着的,但是声音被他关掉了。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后面,表情肃然地看着无声电视。
电视里周而复始地播出着那场一触即发的战争的最新动态。有时候丛好也看一眼,但是酒吧里的光线太亮,反着光的电视荧屏就一片朦胧了。
丛好朦胧地看到,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一如往昔,依旧漫不经心地耀武扬威,岁月似乎对他都是网开一面的,他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个男人,在上一年的全民公投中,他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再度连任了那个国家的总统。
时光似乎在此刻逆转,也许它从来就没有向前蔓延。
有一天丛好不经意地问一声:“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会是谁?”
年轻的酒吧老板抬起头,警觉地四下看看,在确定了的确是丛好在发问后,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向她微笑着说出了与其他柳市人不同的答案:
“萨达姆·侯赛因。”
丛好把脸转向窗外,眼泪夺眶而出。
每天下午的四点种之前丛好都会离开“锦瑟”。她不愿意看到这里的光线暗淡下来的样子。而且,她还要赶回去将晚餐做好。
这天丛好回到家,却发现潘向宇半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丛好有些奇怪,平时这个时候潘向宇一定是不在家的。
潘向宇刚刚去找过评论家何况。这个人的名字那天从杨一嘴里说出来后,就像一枚刺扎在了潘向宇的耳朵里。虽然他厌恶杨一奸细般的告密,但是仍然身不由己地要陷进阴谋里。潘向宇也想过,干脆置之不理算了,但是这枚刺在他血管里游走,终究是会扎在心上,令他还是一定要去追究。
潘向宇在这天下午去了柳市大学,何况是这所大学文学院的院长。潘向宇直接找到了何况的办公室,门都没有敲就直接闯进去,开门见山地对何况说:
“我是潘向宇,丛好的丈夫。”
何况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还是没有隐藏住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何况不是那种没有阅历的毛头孩子,但是潘向宇的名气太大了,大到一种能威胁住人的地步,所以令何况有一瞬间的惊慌。潘向宇捕捉到了这个男人的惊惶,心里哗地坍塌下来一片。他认为自己追究到了真相。潘向宇用力克制住自己,举起右手捏着的车钥匙,意味无限地点一点何况,扭头走了。
潘向宇回到家里,心里面一阵躁动不安,又一阵心灰意冷。他自己本不是个检点的男人,对于夫妻之间的忠诚向来也没有什么陈规,他自己也无法说明,丛好的背叛为何如此令自己揪心。这里面似乎与什么陈陋的观念无涉,他只是难以接受,一个像丛好这样的女人,居然会不是表里如一的。潘向宇无法接受,原来对于从好,他是看走了眼的,这个一天天被他塑造起来的女人,会是另外的一个人。
丛好进了家门,只略显好奇地看了潘向宇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要往楼上去的样子。她准备去冲澡,这是她回家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潘向宇开口叫一声:“丛好!”
丛好被吓了一跳,诧异地回过头。潘向宇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那音调是向上去的,是刺耳的,不像出自一个中年男人的嗓子。潘向宇吸一口气,向丛好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丛好走到他面前,用疑惑的表情来询问他。
潘向宇说:“何况你认识吗?”
丛好怔一下,说:“认识。”
她回答得过分平静了,潘向宇心里骂一声,判断的方向就更曲折了,往邪恶、鬼祟的路子上一路狂奔。他把下巴扬起来,继续问道:
“张树呢?张树也认识吗?”
他实在是气急败坏了,居然又加上一句:“槐树的树!”
丛好的脸色一下子白下去,血好像哗地被抽走了。
她恍恍惚惚地说:“认识。”
潘向宇觉得自己最后的一丝侥幸,在丛好失去血色的脸上被根除掉了。潘向宇从沙发里跳起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跳起来要作什么,是那种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要跳,不是他要跳。愤怒和伤心像盲目的疯牛,跳起来时,撞翻了沙发前的茶几。茶几上放着潘向宇喝功夫茶的一整套器具,罐罐碗碗的有几十个,全部飞出去,落在地毯上又弹起来飞往别处,像一枚威力巨大的集束炸弹,撞击的声音令整栋房子都轰响起来。潘向宇的心被震得七零八落,一眼扫见闻声而来的金姐,脱口怒喝道:
“滚!”
这个“滚”字落在丛好心里,像一块烧红的铁,一下子灼烫出烟来。
丛好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把什么都搞清楚搞具体的人,也从来都不善于表白和澄清,这些事情在她做起来会显得力不从心,是一种逆流而上的能力,她好像天生就不具备。潘向宇看到丛好转过身走了,打开门,出去,关上门,整个过程慢腾腾的,居然有种庄重的意味。屋外的天光随着那扇雕花木门的敞开,将青白的光打在地板上,她的影子移进这道光中,然后随着门的闭合,与这道光一同变窄消失。
潘向宇跌进沙发里。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随着刚才那愤怒伤心的一跳离开了他,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支撑的壳。金姐做好饭来请他,见他睡着了,就拿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潘向宇在半夜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喊来金姐,问丛好回来没有。金姐说没有。潘向宇立刻就急了,打了一圈电话出去找丛好,到处都没有她的下落,打丛好的手机,只响了一下就被揿掉了,再打过去却是关机的提示音。
突然停电了,整栋屋子像是一块被掷进了河水中的石块,顷刻间沉没在黑暗之中。柳市很少有断电的时候,潘向宇不能不将之视为一个凶兆。家里有蜡烛,本来不是为了照明预备的,那块用石头雕刻成荷叶状的烛台只是一个装饰品。金姐点燃了这块烛台上的蜡烛,端过来放在潘向宇的面前。潘向宇坐在烛光里,心事懆懆,一边不断拨打丛好的手机,一边将另只手的食指浸入到烛台上的蜡油中。指尖那种热辣辣的痛感分担了他心里的仓惶,继而带给他一种傻乎乎的安慰感。他举着食指,看着指肚上裹着的凝固了的蜡油,一瞬间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丛好走出家门的一刻,没有感到过多的痛苦。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开车了,因为她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步行似乎可以让自己有些思考的余裕。但是步行着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也难以清晰起来。
丛好往父亲家去,像当年张树被抓走后,从张树家逃出来一样,她只有回父亲那里。不同的是,此刻,丛好的心里没有多少委屈的感觉,她不觉得自己被潘向宇冤枉了,有种自甘如此的消极和颓废。而且,她也感觉不到当年的那种严峻,是种空穴来风的态度。丛好甚至只是轻松地想,在父亲家住几天就回来。
到了父亲家楼下,刚下出租车,就看到大脸盘的刘姨怀里抱着一个饭盒从楼里出来。看到丛好刘姨就有些紧张,她一直有些怕丛好。
刘姨对丛好说:“你爸爸住院了。”
丛好吃惊地问:“得了什么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刘姨说:“是心脏上的毛病,血压也不好,在厂子里晕倒了。”
丛好心里惴惴地担心起来,和刘姨一起往医院去。
老丛坐在医院的花园里发呆,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看到丛好也跟着刘姨一起来了,老丛脸上的表情就很欣慰。
丛好看着父亲的侧面,他老了。柳市的好生活也阻止不住一个人的衰老,在这一点上,它和兰城是没有分别的。父亲脸上长出的那些肉不再是绷住的了,开始有了下垂的松弛迹象,并且生出大片褐色的斑,又有些灰头土脸的趋势了。
丛好突然很可怜父亲,甚至有些撕心裂肺的歉疚。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幸的男人,他的前半辈子都是在打一场仗,毫无疑问,他是战败了的那一方,这个生活中的残兵,并没有得到优待,还被自己的女儿激烈地贬损着,使曾经黯淡无光的日子更加萧瑟,只有绝望地沉溺在那种把一切寄托于“打飞机”上的没有希望的日子里。当他有了希望,却已经老了。三十岁的丛好,对希望和绝望都有了不同的体会,这时看到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花园里的父亲,体谅的心就油然而生了。
丛好对父亲说:“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居然会晕倒在厂子里?”
老丛的眼神有些慌乱,支吾着说:“不要紧的,以后记得吃降压药就好了。”
丛好说:“你要自己当心,心脏上的事情很危险的。”
老丛的脸色很古怪,他说:“你也要当心,不要在街上乱走,街上总是比家里的危险多一些。”
丛好听得糊里糊涂,从医院里出来,还在想父亲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想到潘向宇这段日子的反常表现,心里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仿佛有一张诡谲的网罩在了头上。
丛好感到了孤独和无助。眼前的生活,被长时间有意的遮蔽和忽视后,终于枝蔓丛生了,世界那种粗暴、黑暗的原则,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让她想要澄清却又有着无从下手的茫然感,仿佛即使知道前面有一个漩涡,也只有随波逐流地掉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丛好心里的目的地是模糊的,仿佛想要回家,回到潘向宇面前,和他好好谈一下,但是嘴里却说出了向宇汽车修理厂的地址。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好好谈一下”过。这样的念头,丛好只在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产生过。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下意识就有了打算,但她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和潘向宇“好好谈一下”,因为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她做了准备,打了腹稿,甚至想,如果潘向宇反对,她也未尝就没有改变主意的可能。然而潘向宇让他失望了。他根本不是“好好谈一下”的样子,在听明白了丛好的打算后,没有诘问,没有辩难,没有分析和研究,只给出一个南方腔的总结:照你说的办啦——。那样子,好像还有些欢天喜地。他们谈不到一起,是来自两个星球的人——不,他们是同一个星球的人,但却彼此没有探究对方的心。这更让人消极。丛好独自去了医院,将那个本来可以让他们“好好谈一下”的话题打消了。
现在丛好想到了那间宿舍,它隐匿在柳市的一个角落里,冥冥之中等待着她有一天还会回去似的。丛好飘忽地想,潘向宇以及潘向宇式的生活,也许根本就是一个误会。自己骨子里就是属于兰城的,或者是属于那种只能放进一张床的小宿舍的,那种从血脉里都已经被决定了的顽固的属性,使得她最终只能恢复一种束手待毙的姿态。眼下,那间小宿舍成为了唯一的选择。丛好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向宇汽车修理厂的人是不会拒绝她这个要求的。但是多么悲哀,即使这样一间小的宿舍,也只是因为了潘向宇的缘故,才会向她敞开。
我是谁?如果丧失了潘向宇妻子的这个身份,我算什么?作家吗?现在的我对于自己已经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了,我承认,自己写出的那些作品,放在一个严格的序列里,是不值一提的;而且,即使作为一门行当,我的书写甚至难以为自己谋得相对体面的生活,也许,连每天冲两次澡这样的权利都无法给我保障。
记忆全是一些可被称之为“如果”的碎片:如果当年母亲没有离家出走,如果张树被抓走后我也可以做一个现代的王宝钏,如果我没有经历一个被遗弃的夜晚,如果我没有被潘向宇奇迹般的迎娶……
在这些“如果”的荏苒当中,我成了今天的这样一个女人,回望一下,才恍悟到居然已经和潘向宇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
这样的岁月,会因为任何一个“如果”的兑现而破碎断裂,难道还不足够脆弱和偶然么?
天已经黑下来。丛好在距离修理厂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下了车,她想走过去,途经那片街边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