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没有余地的衰老,和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宿命。
那一刻,我倏忽想起了母亲的名字:余翠莲。
就是这样的:余翠莲的故事结束了,说不上波澜壮阔,但也绝不是风平浪静,很仓促,也很孤单悲伤。
火车启动了,我满脸泪水地在心里和“余翠莲”作出了告别。
诗人杨一是那种心思缜密的女人。两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上,她认识了潘向宇。
在杨一眼里,潘向宇是一把万能的钥匙。首先他一定是聪明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成功,而且他把聪明用在了正确的事情上面,于是成就出所有的优势,有了财富,然后自信,懂得品位,会享受,最后就成为一种质量很高的风度。重要的是,他的身上还有一股难能可贵的孩子气。这样的男人是杨一所倾心的,一旦摆在眼前,立刻就打开了她这把锁。
那次聚会是在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举行的,晚上大家都住下来,杨一主动找过去,很顺利地就上了潘向宇的床。完事后,她告诉潘向宇,自己是丛好的朋友。潘向宇置若罔闻,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手指捻着她的一粒乳头,来回地搓捏。这个动作不含任何情欲意味,也不是示爱或者怜惜,毋宁说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带着些小小的顽劣和小小的无聊。
他就这么挫捏着睡着了。
杨一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面拿自己和丛好作比较,从容貌,才华,一路比到家庭背景和学历,样样都优于丛好,为什么潘向宇这样的钥匙就没有轮到自己?有了这样的比较,心里当然会不平衡。杨一自己身在婚姻里面,丈夫差强人意,也算是不错的,她对于潘向宇,并没有婚姻方面的要求,先不说爱与不爱,仅从“较劲儿”的立场上,就生出了觊觎的心。
杨一开始有目的地接触潘向宇,不时主动地去约他。潘向宇倒不拒绝,十次有八次也都赴约了,但总没有如一个女诗人所希望的那样痴迷进来,可有可无似的,只是做爱,话都很少,让杨一觉得两人之间连偷情都算不上,因为根本无“情”可偷。
杨一刻意跑到丛好家留宿,却不愿一个人睡客房,拉着丛好和她一起睡。这种把戏是潘向宇玩过了的,纵使杨一用目光暗地里百般挑逗他,也装作看不见一样,客气地寒暄几句,索性出了门到外面找地方去了。出门前,他还和丛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眼神被杨一看到了。杨一并不知道他们夫妻间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记忆,只把这样的一个对视理解出走样的内容。一百个男人,会有九十九个认为杨一比丛好要漂亮,对此,杨一十拿九稳。可潘向宇怎么就目不斜视了呢?不配合着杨一演对手也就算了,怎么出门还要和丛好交换一下眼神呢?——这对夫妻是当着她杨一的面玩了一个只有他们意会的把戏。杨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把戏中存在着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讥讽也说不定。太过分了!
和丛好并肩躺在床上,失落了的杨一问丛好:“你们家这把钥匙怎么样?”
丛好不知道她指什么,问她,她说:
“床上啊,潘向宇在床上也是个成功男人吗?”
丛好有些奇怪,不懂她怎么把话题绕到这上面,想一下说:
“这种事情没有比较就不好说。”
丛好说的是真话,她的确不知道,男人们在这种事情上会有怎样的差别。潘向宇拉着她一起看过毛片,上面的男人一律精力充沛,看上去就是潘向宇那样的,没完没了,腰上面好像装了质量很好的弹簧。丛好就认为男人们在这方面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杨一不以为然地说:“他一晚上可以做几次你总知道吧?”
丛好想一下说:“没有数过。”
杨一听了这话,在心里分析一下,丛好说“没有数过”,不就是“数不过来”的意思吗?
这怎么可能嘛!杨一不信,潘向宇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吃了春药也不至于如此勇猛吧?其实她不知道,丛好说的是潘向宇刚结婚时的状态,而且也是一句实话。杨一半真半假地哼一声,声音里就有了酸酸的味道。杨一和潘向宇做爱,从来都是一个回合,能在一起住一晚时也不例外,潘向宇只要一完事,必定都是不管不顾,冲了澡就睡。有几次杨一撩拨他,还多少招致了羞辱,被潘向宇不耐烦地用一个“睡”字训斥住。杨一就有些不服气,想自己怎么会全面地落后给了丛好?对这一对夫妻就都有些恨恨的。
丛好没有关于友情的体验,杨一对她拿出巴心巴肺的样子,她就很感动。倒是家里的保姆看出了破绽。这个保姆是丛好第一次堕胎时潘向宇找来的,已经干了些日子。保姆姓金,丛好跟着潘向宇一起把她叫“金姐”。杨一走后,金姐就明里暗里地提醒丛好,说:
“家里还是不要带其他女人回来住好。”
平时金姐话很少,所以丛好一直对她很有好感,但是听了她这话,却误认为金姐也学会了保姆们的通病,尾大不掉,开始干涉主人的生活了。
找到一个机会,杨一问潘向宇:“丛好堕胎你知道吗?”
潘向宇说他知道,回答得有些不耐烦。
杨一认为潘向宇没有说实话。丛好第二次堕胎是杨一陪着一起去的医院,当时杨一还问过丛好,丛好表示不想让潘向宇知道这件事情,说潘向宇目前也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当时杨一还逗丛好,问她不会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吧。
杨一对潘向宇说:“你心挺硬啊,知道也不去照顾一下,是我陪着丛好去的。”
这就有了出入,潘向宇一怔,和杨一对一下日子,才知道了丛好的第二次堕胎。潘向宇当然觉得不快,并不是他需要丛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是这种事情丛好居然瞒着他,显然是对他的不尊重。看到潘向宇变了脸色,杨一趁热打铁,装作漫不经心地对潘向宇说起了丛好以前在兰城的经历。
“那个男的叫张树”,杨一学着丛好的样子,用手指在潘向宇肚皮上划了一个“树”字,说,“槐树的树。”
潘向宇当时的表情令杨一不是滋味。他像听天书一样的,斜一眼她,说:
“你开什么玩笑?”
杨一很无辜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可是丛好亲口对我说的,说的时候还流了不少眼泪!”
潘向宇的脸色变了,问一句:“你不是开玩笑?”
杨一说:“我和丛好也是朋友的,怎么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而且你们是夫妻,我会给你编故事吗?你们床头上一说,我的故事还编得下去?”
其后潘向宇就去了趟兰城。但是回来后似乎一切还是老样子,依旧对杨一不冷不热的,神情上,更是多了一层恍惚。
和丛好在一起时,杨一也看不到丛好的生活有什么变故的迹象。杨一认为自己是上了丛好的当,什么槐树的树,什么同居,都不过是她写小说似的杜撰与虚构罢了,多可恨!尤其她虚构得还那么逼真!杨一当然不能理解丛好为什么要对她虚构,心里中了邪似的,针对起丛好来。
从兰城采风回来的当天,杨一就约了潘向宇。他们约在近郊一个度假村,潘向宇在晚上的时候开车过来。两个人脱了衣服躺下,杨一就很有方式地对潘向宇影射了他们的兰城之行。
杨一有些兴奋,手指在潘向宇赤裸的小腹上画着圈。这一次她有了确凿的证据。何况信誓旦旦地对祝乃至说,那晚他们在KTV包房的夹层里时,他和丛好在外面也成就了好事。祝乃至把这话转述给杨一。可是现在她把这话巧妙地转告给潘向宇时,却被潘向宇严厉地瞪了一眼。
杨一还替丛好说话:“其实丛好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潘向宇生硬地问:“怎么说?”
杨一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圈子,是评论家说了算的,最近有些评论对丛好不太公平。”
潘向宇不做声了,心不在焉地拽过毯子盖住自己的肚子。
“丛好又是那么一个逆来顺受的样子,”杨一动了情,好像真的是在为丛好辩解了,“她可能也并不想那样。嗨,有时候我都想非礼她一下。”
潘向宇其实是不愿意听到这种消息的。这段时间以来,那种似是而非的疑虑,已经把他折磨得够呛了,真也是确凿的,假也是确凿的,而且对于丛好的舍不得也是确凿的,对自己的怜艾也是确凿的,诸般相悖的情绪搅在一起,令他几乎是陷入在哲学般深奥的两难境地,搞得他疲惫不堪。潘向宇这个似乎有着“过不完的青春期”的男人,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一下子没有了那股子朝气,他明显感到自己的精力不济了,心态上也天翻地覆一般变得优柔寡断起来。这种转变就像女人的更年期,连自己都适应不了。潘向宇来赴约,是抱着放松的目的,可是杨一居然又把他的心揪起来。
潘向宇突然厌恶起身边这个女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而且敏锐,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在导演着什么。潘向宇这种男人是讨厌被人操纵的,一旦有这方面的迹象,就会迅速地察觉到。潘向宇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侧过身去。杨一以为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潘向宇勃然变色,说明他相信了自己。她在身后抱住潘向宇。
潘向宇冷冷说一句:“以后不要跟我说丛好的事,要说,你当着她的面说。”
从兰城回来,丛好喜欢上了一家名叫“锦瑟”的酒吧,整个春节除了和潘向宇去了一趟他父母家,基本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和潘向宇结婚这么多年,丛好和自己的公公婆婆见面不超过十次。对于潘家的这种气氛,丛好觉得挺难理解,但她自己从小也不是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所以对于这种疏淡的氛围并不觉得格外诧异。自己父亲那里,丛好平时也去的不多,初二的时候她去吃了一顿刘姨包的饺子,然后就离开了。春节是潘向宇最忙碌的时候,他要四处去打点关系。丛好开着车一个人在街头闲转,就发现了这家酒吧。
这家酒吧有一种自创的鸡尾酒,下面是红石榴汁,上面是浅色的甘露酒,混合着辣酱油与盐,甘露酒缓慢地渗透下去,由浅到浓,过渡出一种忧伤、峻拔的情绪。年轻的酒吧老板向丛好介绍说,这酒,叫“沙漠风暴”。
丛好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个名字俘虏了。
如今,那个遥远的国度又陷入在一场战争的阴云里,而十二年前的那一次战争,就是被命名为了“沙漠风暴”。
像当年的兰城一样,今天的柳市人也兴奋地关注着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连酒吧里的酒水都有了与之相关的名字。但我感觉到了他们立场的不同。兰城的菜贩子们都众口一词地说:萨达姆肯定能干过布什!柳市的人却似乎都理智地站在了小布什的一边,战争还未打响,无论是潘向宇,还是我熟悉的圈子里的人,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判定了萨达姆的失败。
但是我的心里却隐密地有着另外的期待。
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了,而且读写经年,但是我宁愿三十岁的年龄与一个写作者的思维,都在这个问题上失效,让我肯定地相信一次,期待一次,让一个梦幻般的胜利出现。
酒吧很小,人也很少,丛好每次进去,里面都没有一个客人,她甚至看不到一个服务生,只有那个年轻的老板站在吧台后面,被窗外的光明渲染出纯粹的模样。——这是这家酒吧独特的地方,它不阴暗,所有的窗户都是落地的玻璃,并且没有遮拦,让光明尽情地洒进来,像一个透明的花房。
作协没有严格的坐班制度,除了那位潘向宇认识的驻会专职主席,其他人员一概自己做自己的主。丛好安静地坐在这家酒吧里面写作,被阳光笼罩住,暖洋洋的,是一种些微困顿的状态。当这种困顿发展到疲倦时,她就停下来,抿一口“沙漠风暴”,点一支烟,看窗外来来往往的柳市人。喧哗的市声被隔绝在外面,这家酒吧只对光明开放,里面静悄悄的,丛好都能够听到香烟在自己鼻腔中回旋的声音。
隆冬的柳市没有这个季节应有的凛冽,但在气氛上,却多了一份肃穆。晴天的时候,阳光像水洗过一样的透明,没有太多的温度,些微的温暖给人的感觉反而是一种清澈的凉。这个季节的柳市在丛好眼里,更加虚幻,四季的界限是模糊的,犹如时空的界限被混淆了一样。丛好坐在酒吧里,看着窗外的景致,隔了一层玻璃,就有了旁观者的视角,于是,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也随之模糊和混淆。窗外的街景渐渐在幻化,钢筋水泥的楼宇商厦被彩梁翘角的酒肆瓦舍替代,柏油马路成了青砖铺就的巷道,而过往的行人,绫罗绸缎,布衣麻服,全都是古代人的装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