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起来上洗手间,从他们身边经过,一眼看见祝乃至的一只手揽在杨一背部,手指已经插在了杨一的裤腰里。丛好有些吃惊。虽然这种事情在圈子里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令丛好感到有些尴尬。
从洗手间回来,却没了这两个人的影子,只何况一个人举着麦克风在唱《三套车》。丛好也不好问他什么,他也不解释什么,唱一句“你看呐这匹可怜的老马”,对着丛好意味深长地挤下眼睛。唱完这首歌何况就不唱了,坐回到丛好身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丛好腿上。
丛好点支烟夹在手里,茫然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在柳市,从来没有哪个圈子里的男人试探过丛好。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公,潘向宇的成功对他们构成了障碍,虽然他们也都是些自认为成功的男人,但在这个时代,和一个商人的成功比起来,就都有些缩手缩脚了。
也许是离开柳市远了,那个成功商人的影子覆盖不到这里,所以评论家何况的手就自信起来。
丛好感觉那只手渐渐在用力,渐渐放肆,越来越接近她敏感的地方。令丛好惊讶的是,她居然不反感这只手。丛好也喝了不少的酒,包房里的光线明明灭灭,给一切涂抹上一种合金般的色泽,这些都令人沉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丛好是一个不怎么会拒绝的人。她的冷漠其实在大多数时候是种无能为力的表现。
何况用另一只手搂在丛好肩头上,丛好也就靠进他怀里了。那种想要腐烂的愿望是一瞬间席卷上来的。丛好突然间渴望让自己或者变轻,或者变重,轻到浮起来,重到坠下去,总之有一个方向就好。
下或者上,都是无所谓的。
丛好感觉到了自己的欲望,腹部不自觉地在收缩。她已经是个堕过两次胎的女人了,这么多年以来,在性事上,丛好却基本上没有过欢乐。潘向宇那种单方面的索取一以贯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使用”的处境,以为天底下就只有这一种方式。但欲望却是真实地蛰伏在身体里。潘向宇不可谓不强,但是,丛好总感到身体里流动的那部分东西对他关闭住,越积越多,没有释放的希望。
何况的一只手伸进丛好的毛衣里,迂回着摸上去。丛好感到一种丧失久远了的温柔,眼睛闭起来,忍不住发出呻吟。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卷了起来,胸罩被打开了,感觉被不停顿地吻在胸前,整个乳房被含进一张温热的嘴里,乳头被舌尖来回地拨弄。一条腿插在了她的两腿间,并且用力地压迫着她。丛好咬着嘴唇,胯骨不自觉地向上迎合。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浮起来了,也真的是坠下去了。
突然左手的两根指头一阵刺痛。原来那支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她的手指。丛好痛得张开眼睛,看到了这个爬在自己胸口上舔食着的男人。他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半边脸被丛好卷起的毛衣遮挡住,露出的那半边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手淫般的别扭的幸福感,微酡着,很陶醉,在暧昧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不堪,像极了那个在超市里行窃的男人。
丛好瞬间清醒了,动作粗暴地推开了他。何况还没有明白过来,稀里糊涂地又往上凑,被她抬起的一只脚阻挡住,才愣在那里。
丛好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有种毁于一旦的痛彻。
何况耸耸肩,拿过一瓶啤酒像嘬奶瓶那样地嘬着。
杨一和祝乃至突然从墙壁里冒了出来。原来这间包房是有夹层的,门开得很隐蔽,让人难以发现。这两个从墙壁里出来的人都软软的,一脸的散乱。
杨一用手拢着自己的头发,表情也有些不自在,过来软绵绵地坐在丛好身边。丛好觉得自己陷入在一个“大变活人”的魔术表演里了,成为了一件道具。
杨一和丛好住在一个房间里。回去后,丛好始终没有跟杨一多说什么,这让杨一首先绷不住了。
“呵呵,我也在挑选钥匙。”杨一开着玩笑,又问丛好:“你呢,怎样?”
丛好站在宾馆的窗子边,正在俯瞰兰城的夜色,对她笑一笑,反问:“你说呢?”
这个话题不宜深谈,大家心照不宣,只能到此为止。
杨一转了下脑子,问她:“白天你都去哪儿了?旧梦重圆,访你那位‘槐树的树’去了吧?”
丛好说:“没有的事。”
“为什么?”杨一追着问她,“为什么不去?”
丛好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兰城。这家宾馆是新建的,她们住在十八层。丛好没有在这样的高度打量过兰城,心里面是一份复杂的感触。从这个角度俯瞰下去,万家灯火,像一池泛着星光的黝黑的水面,兰城竟然显得很美。不知道在这些灯火的下面,兰城人是否依然还过着和当年一样的日子?是否依然会有一些少女,站在铁皮桶加工出的设备下面,憔悴而又虔诚地冲洗着自己?
杨一见她在走神,过来和她一同站在窗前,问她:“伤感啦?”
丛好这才发现自己眼中有泪,不好意思地用手抹了。
“走,”杨一提议道,“我陪你去。”
“去哪儿?”丛好不明白她的意思。
“找你的旧相好去呀。”杨一嘻嘻哈哈的。
丛好也笑起来,准备去卫生间洗漱。
不想杨一却是认真的,抓起她的风衣往她身上套,“走吧走吧,好不容易出了日布巴拉家,咱们还不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杨一喜欢把家形容成牢笼,是地主“日布巴拉”控制的地盘儿,她的“日布巴拉”是他的丈夫,一个海关的处长,而丛好的“日布巴拉”,当然就是潘向宇了。
丛好知道她的玩性又起来了,一边被她推着走,一边笑问:“真去呀?”
杨一说:“可不真去?”
在电梯里杨一还和她打趣,问她:“是不是很急迫——‘心里像揣了头小鹿一样’?”
已经是深夜了,宾馆前台的两位姑娘都趴在柜面后边,好像是睡着了。
杨一和丛好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仿佛真的是在做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
那辆借来的“二八”男式自行车被丛好锁在宾馆院子里一棵塔松的下面,看到丛好将它从阴影下推出来,杨一半蹲下去,捂着嘴,夸张地发出半声“啊——”。
她不知道丛好借车的事,兴奋地问:“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丛好也兴奋起来了,“嘘”一下,低声说:“偷的。”
说着已经骗腿上了车子,催促杨一:“快上来!”
杨一蹦上后座,车子飞快地冲出宾馆的大门,骑出十来米,两个人同时尖叫起来。
隆冬的兰城之夜实在是太冷了,街上清寂空旷,只有浩浩荡荡的风。风穿过楼群,穿过小巷,拐弯抹角,扑到开阔的马路上时立刻就是扬眉吐气的大排场了,凄厉地呼啸着,是直抒胸臆那样的快活劲儿。丛好顶风骑行,身后的杨一缩成了团:
“这么冷!妈的居然会这么冷!太过分啦!”
丛好哈哈大笑着,突然就为兰城的“冷”骄傲起来,仿佛这“冷”是兰城独一无二的土特产,是馈赠给杨一这个柳市人最佳的见面礼。其实她也冷得够呛,出门的时候,对于兰城冬天的寒冷她也估计不足,穿的并不算多。十几年的柳市生活,让她已经久违了寒冷。现在她觉得自己是挺进在一排排迎面而来的风刀中。但内心却是热烈的,有种迎难而上、破釜沉舟的快意。两个女人尖叫着,抱怨着,把笑声一路撒在风里。
当车子骑过齿轮厂家属四十三区的门前时,丛好居然没有发觉。兰城也已经改头换面了,她并不知道,自己下榻的宾馆,距离张树的家并不遥远。她当然不会带着杨一去寻访故地。
那不过是个玩笑。
骑了快一个小时,她们钻进了路边的一家烤肉店。
“不行了,要死了,成冰棍了。”杨一跺着脚在小店里来回跑。
丛好比她强些,奋力骑了这么久,她膝盖发软,鼻腔刺痛,身上已经有了汗。她搓着手招呼老板,要了几十串烤肉。
杨一吵吵:“酒,我要喝酒!”
于是一瓶54度的“宋河”摆在了她们桌上。
杨一又对兰城人的酒杯感叹起来,指着说:“别蒙我,我认识,这不是酒杯,这是茶杯!”
那份骄傲又在丛好心里升起,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诧异,原来,在一个柳市人面前,对于兰城,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情感。她将两只杯子倒满,一瓶酒几乎下去了一半。
丛好举起杯,说:“干!”
“干?”杨一直摆手,“你不要吓我好吧?”
丛好有些来劲,扬了脖子,即便没有干掉,也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口。
杨一的酒量也不错,在她的激励下也喝下去一大口。
小店里还有一桌客人,两个披着羽绒服的小伙子,坐在离她们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倒不是很闹,你来我往地喝着酒。当她们的烤肉上来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小伙子长得挺周正,脸色通红,但神色却还镇定,他用手合着羽绒衣的下摆,低声向杨一说:
“怎么样,拼一桌?”
“拼一桌?”
杨一不动声色,向丛好使使眼色,将自己的酒杯推到小伙子面前。
丛好怕她惹事,向小伙子摆摆手。
对方很识趣,并不纠缠,默默地举起杨一的杯子,把酒喝干了,欠下身,算是道歉,随后转身回了自己的那桌,俯下身和自己的同伴说着什么。同伴伸手在他头上拨拉了一下。
丛好突然有些感动,为兰城的小伙子感到有些骄傲。
杨一吃了串烤肉,挥着铁钎招呼老板:“换个杯子来。”
丛好喝干了自己的酒,在心里,是和那个小伙子干一杯的意思。
杨一的头探过来,铁钎悄悄指指那张桌子说:“喏,两把钥匙。”
“钥匙?”丛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板拿了新杯子过来,杨一替两人分别倒上酒,打开了话头。
“嗯,钥匙。男人都是钥匙,到处在找自己开得开的那只锁。”她问,“你说世界上有没有完全相同的钥匙?”
丛好蹙眉想了想,说:“应该是有的。”
杨一打个响指:“不错。而且比比皆是。我去过生产锁子的企业,钥匙和锁芯都是成批生产的,只是销售的时候才调剂开。”
丛好说:“那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别人拿着钥匙,却打开了我们的门?”
“完全有可能!”杨一举杯和她碰一下,“这里面有个概率,以前呢,可能性很小,基本上是可控的,如今发生的几率就很大了。”
“为什么?”
丛好喝一口酒,招呼老板再来两碗羊汤。
杨一趴在她耳边神秘地说:“因为啊,这个时代流动起来了,人的交往密集了,钥匙们东捅一下,右捅一下,机会多了,没准一下就凑巧找对了锁芯。”
丛好的头有些晕,喃喃地纠正道:“西捅一下——东捅一下,西捅一下——不是右捅一下。”
“对,西捅一下!”杨一高兴地怕拍她的肩膀,手中的铁钎再次指向那张桌子的两个小伙子,“你看,刚才这两把钥匙就在试锁。”
丛好被她的这个比喻逗笑了,抿了口酒。
杨一突然消沉了,叹息道:“锁子呢,就比较被动了,好像只能等着钥匙来试自己。不过我们应该主动起来,我们也该主动地寻找钥匙,挑选能捅开自己的那一把!”
她绕了一圈,原来还是在给自己KTV里的行为找理论依据。
丛好的酒意已经上来了,推她一下,嗔怪道:
“打开——打开自己——别‘捅’呀‘捅’的。”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那两个兰城小伙子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们。
一瓶酒飞快地被喝完了,杨一似乎意犹未尽,但丛好却不愿意再喝了。
她怕自己会醉在兰城的夜里。
返回的路上还是丛好带着杨一。杨一好像被这半瓶酒勾出了什么心事,一下子就表现出醉态来。她坐在车子的后面,两只手揽着丛好的腰,头软软地靠在丛好的背上。丛好也有了酒意,被风吹着,车子就来回拐出了弧线。她一边摇摆着骑行,一边冒出这样的话:
“妈的,老子都成宋大成了!”
接下去几天,丛好依然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在兰城游荡。她的样子令人瞩目,穿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风衣,用一双质地优良的小羊皮靴,蹬着一辆破旧的男式自行车。
离开兰城的那天,丛好坐在火车上,看着站台上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心突然揪紧。她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然后戴回去仔细再看,心里就颤抖着叫出一声:妈妈!
那个推着食品车在站台上叫卖的女人,的确是她的母亲。
她明显地肥胖了,身材似乎也矮了下去,臃肿地裹着一件已经不是很白了的白大褂,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白多黑少,胡乱地在风中支楞着。她正在给人找钱,手里捏着一叠零钞。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走下火车。
母亲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兰城?又如何从一把跃动的火炬变成了这样的模样?那个将她带走的钢筋混凝土一般的男人,去了哪里?莫非,这个一次一次在我嘴里“死了”的女人,冥冥之中,受到了我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