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拐李拿着磨得雪亮的杀猪尖刀出门了。铁拐李抬起右脚,在空中划出一个三百六十度弧形,踉跄着地。月光很亮,比他的杀猪尖刀还亮,透着一股寒气。远山是黑的剪影,近水是光的亮斑,万籁俱寂。山脚下,有一片黑糊糊的甘蔗林……
村长馒头宋突然在小店出现。铁拐李很惊讶。除了竞选村长时买过几条烟,馒头宋从来不露面。他一直在东边超市进出。
馒头宋打量店里,也打量打毛衣的小瓜,赞赏说,不错,唔,不错。他是说店不错,还是说小瓜不错?铁拐李觉得不对劲。除了几十年前在电影场,馒头宋从来不曾近乎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馒头宋点燃一支烟,不断将过滤嘴从右嘴角转到左嘴角,再从左嘴角转到右嘴角。这是铁拐李最害怕的,这是算计的开始。眼睛直视着你,烟不断在嘴里转圈。许多人看到这一招都要吓一跳。烟嘴转了几圈后,肯定有什么为难的事落到你头上。
果然,馒头宋开腔了,他说,叫小瓜到老板许家帮忙吧,三千块一个月。
三千块?
铁拐李怔了一下,他的店起早摸黑才赚一千块,还两个人忙。小瓜的头抬起来,眼睛放光。很快,铁拐李疑惑了,老板许家不是有三个女人吗?正因为有三个女人,才要人帮忙,馒头宋说。
铁拐李这才明白造屋酒那天那道蹊跷的目光。
酒过三巡,祠堂的气氛很热烈,大家争着向老板许敬酒。三喜临门,水泥大道落成,家家户户接上自来水,豪宅盖好。恭维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就在这时候,醉意蒙眬中,铁拐李觉得有一道目光不断向他这里扫描。抬头看,铁拐李发现老板许正一手扶着馒头宋的肩头,眼睛热辣辣朝他,不,朝他身边的女人看。
这道目光意味深长,这道目光使铁拐李想起以前许多故事。铁拐李摇摇头,断然说,不行!
行!小瓜说。小瓜的声音很轻,但分量很重。
不行!铁拐李说。
行!小瓜说。
几个回合之后,空气明显紧张起来。娘的,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铁拐李的声音很大。
我说了算!小瓜斩钉截铁。
铁拐李有点萎了。的确,家里大小事小瓜说了算。村里分东分西都是小瓜签的名盖的章。娘的,谁叫他欠她那么多?铁拐李不吱声了,但当着村长的面又不肯认输。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这样吧,馒头宋噗地将过滤嘴吐到地上,发话了,既然有不同意见,就慢慢来,想通了再说,总不能影响安定团结,是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拐李并不是不喜欢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一般人更喜欢钱。老话说,冷冷风,穷穷铜。因为没铜,至今借居祠堂偏屋,脊梁上还钉着上一辈耻辱的历史。如果是别人,早爽快答应了,问题是老板许。尽管老板许现在风光满面,但心底里,他瞧不起。
从小,老板许就长着一张面团似的脸,没有半点棱角。眼睛是圆的,鼻子是圆的,嘴巴是圆的,耳朵是圆的,逢人就嘿嘿嘿笑着。看见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圆溜溜的眼睛会放出异样的光彩,一大堆甜言蜜语铺天盖地而来。在糖衣炮弹袭击下,没有几个女人经得起考验。她们像气球一样被吹得云里雾里,飘飘欲仙。他会远远盯着一个女人,唱“这个女人不寻常”。他会在茶叶地里,突然掏出裆里的家伙冲采茶姑娘撒尿。终于有一天出了洋相,那晚晒谷场放电影《红灯记》,突然响起女人的尖叫:“畜生摸我奶哇!”畜生被一个强壮的后生扭到台上。后生就是后来的馒头宋,当时他显得义愤填膺。
受害者是小瓜的妈花娟。花娟挺着一对香瓜似的大奶泪流满面。畜生就是后来的老板许。老板许当时腆着一张笑脸说:“同志们,我摸她的奶你们看到了,但她先摸我的鸟你们有没有知道?”全场哄然大笑。这简直比电影还精彩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老板许挣脱馒头宋的手大摇大摆下来了。这件事不久,老板许从宋庄消失了,留下一个可怜的花娟。她的故事被人们反复咀嚼,以致影响到女儿的出嫁,尽管女儿长得花容月貌。
对小瓜,铁拐李本来不屑一顾,因为她家影响不好,尽管小瓜长了一双像她娘一样翘耸耸的大奶。那时候铁拐李不拐,是全村最会读书的人,高中毕业时恰好恢复高考,他以全县应届生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成了村庄史无前例的第一个。然而命运弄人,就在体检前一星期,他雨天挑谷担,一个打滑,突然在泥泞的路上摔倒,摔断了腿。是往田坂上给父亲送点心的小瓜碰到,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昏迷的铁拐李背到赤脚医生那里。
大学落取。村子里可怜这个文化人,让他开小店,负责收发信件报纸。全村人都对铁拐李很尊重,因为他能代写书信,因为他能摆龙门阵。“三国”“水浒”“西游记”,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祠堂门口每晚里三层外三层,小瓜是每晚必到的听众之一。唯独老板许不服气,街头路面碰见,好端端的突然不会走路了。他龇牙咧嘴,吃力地佝缩起右脚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踉跄落地。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孩子,依样画葫芦,佝缩起稚嫩的小脚,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弧形,踉跄落地。活似一只跛脚的老鸭领着一群跛脚的小鸭。街坊邻居看得哈哈大笑。铁拐李满脸通红,僵在原地,连路都不敢走了。
走到村口河上石拱桥,铁拐李回望村庄。冰冷月光下,散落红红黑黑的瓦片。村子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或者麻将牌叩击木桌的脆响,巷子幽静得见鬼。似乎看见祖父佝着身子走来,头顶白色高帽,眼睛诚惶诚恐。突然锣鼓喧天,巷子变成红色的河流,口号声响成一片。老板许的父亲突然跃上前去,拧下祖父耳背一颗黑痣。祖父狼奔豕突,跑向充公的自留地,摘下一颗香瓜狂啃,才走两步,腿上吃了重重一棍,麻皮胡的父亲高高举着狼牙棒。
麻皮胡的超市开张,白墙红瓦,窗明架净。锅盆瓢筷、油盐酱醋、衣鞋袜帽、纸笔墨砚,一应齐全,而且可以自选。加上一个表亲馒头宋,大半生意被席卷而去。麻皮胡的女人也很俏,是有名的骚货,老板许为何没看上她?
阴雨绵绵,破瓦漏雨不断滴在面盆上。小瓜眉头紧蹙,依旧打着毛衣。
铁拐李说,别不高兴了,非分的钱我们不赚。
什么有分非分?又黑又脏又潮的破店谁肯光顾?连烟鬼都怨你的烟发霉!别神气勿清,要不是馒头宋扛着,早就倒闭了!小瓜说。
也奇怪,馒头宋不知是否搞错了祖宗十八代,依旧来得十分殷勤,几乎每天买一包烟。在他的影响下,许多从来不曾谋面的乡亲也在店里出现。渐渐的,铁拐李的小店门庭若市,而麻皮胡的超市人影寥落。麻皮胡总觉得铁拐李搞了什么阴谋诡计,远远看着祠堂咬牙切齿。
这便是权力的威力。铁拐李想,难怪馒头宋好好的馒头生意不做,千里迢迢赶回来竞选村长,挨家挨户送烟讲好话,跟老村长拼个死去活来。其实何苦,就算当上村长,这么穷的村子有啥油水可捞?可既然较上了劲儿,就死要面子活受罪,事后无论胜败都懊悔得不得了,感觉十几万块钱打了水漂。但馒头宋是胜利者,有精神力量撑着,何况他花的钱不一定全部自掏腰包。夜里,一扇扇排门合上,在灯光下数着越来越多的钞票,铁拐李的心越来越舒坦,这样下去,不用几年,就可以盖新屋了。铁拐李心满意足躺到床上,歪蹬一只脚狠狠跟小瓜干了一仗。小瓜第一次表现出了不耐烦,绷着脸说,瞎捣腾,光会放闷炮。铁拐李气喘吁吁,这你也有责任。啥责任?小瓜擦着下体,医生说,秧田是肥的,种子不行!铁拐李噎住了。小瓜乘胜追击,别得意太早,你算老几?馒头宋天天要买你的霉烟?
老板许带着三个女人出来散步,夕阳将他的脸照得红彤彤的。白色豪宅兀立田野,远吞山光,近逮水色。宝葫芦尖顶,罗马柱,弧形窗,裸体雕塑,一派西洋风格,晚霞映衬下,十分壮观。老板许他们沿着水泥大道下来,走过长长的石拱桥,来到铁拐李小店跟前。这时候已有几个吃过晚饭的村民聚集了。癞子赵打量老板许油亮的头发雪亮的皮鞋感叹说:“苍蝇脚都要打滑哩。”老板许不生气,笑呵呵说:“头可断,发型不可乱;血可流,皮鞋不可没油。”大家哄一声笑了。在和谐的气氛中,老板许一个个发雪茄烟,然后反背双手沿临河的水泥路向东边踱去。
铁拐李看到了,那又矮又胖的肯定是大老婆,瘦瘦高高十分骨感的肯定是二老婆,鲜嫩得掐得出水的肯定是小老婆。
跟小老婆比起来,自己的老婆再漂亮也有些人老珠黄了。铁拐李内心有些松动。晚上,跟小瓜肉搏以后,说,要不,去吧。
小瓜一拳砸在铁拐李肩上说,这就对了,人家那里又不是狼窝。
只是,你娘……
这是过去的事了,向前看吧。
不过你还得小心,铁拐李捏捏小瓜的香瓜说,特别是这里。
放心吧,小瓜说,除了你,这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禁区。
也是的,那次自己去山里远亲奔丧,老村长乘机来叫窗,被小瓜泼了一身红药水,还有一个愣头青,游泳时想占小瓜便宜,反而被小瓜摁在河中喝水。小瓜够辣的。
小瓜到老板许家上班了。小瓜看到从未看到的情景—— 一个房间全是鱼,巨大的金鱼缸围四壁一圈,彩色灯光雪亮,假山、怪石、细沙,水清澈透明,许多热带鱼,长长的像一条船,扁扁的似一张饼,细细的似一粒米,奇形怪状,五颜六色。一个房间全是狗,狮子一样的藏獒,蚂蚁一样的黄犬,波音达、牧羊犬、哈巴狗。一个房间全是鸟,雉鸡、鹦鹉、八哥、黄鹂,最美的是开屏的孔雀。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三个女人,平日在家都赤胳膊露腿,时不时露出半个乳房。她们趿着拖鞋,从弧形楼梯慵懒地下来,吃小瓜准备的早餐。一次,小瓜看见大老婆披头散发,眼睛红红的,白纱里面没有胸罩,没有裤衩,三点毕露。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同一个屋檐下的三个女人。很快,小瓜发现,小老婆怕二老婆,二老婆怕大老婆,大老婆怕老板许,老板许怕小老婆,一个大循环。有时候,鲜嫩的正向老板许抛媚眼,老板许正露出甜蜜微笑,骨感的突然出现,媚眼和微笑戛然而止。有时候,骨感的跟老板许挠痒痒,咯咯咯正玩得开心,矮胖的突然排门般立在面前,两张笑脸立即定格,凝在那儿,真是有趣。
当然,三个女人也有其乐融融的时候,饭桌上,大老婆拨一下转盘,扇贝正好指向老板许。大老婆大声说,吃,这东西最鲜嫩!三个女人一齐鼓掌。老板许用力拨动转盘,一只鳖头停在二老婆跟前。老板许说,吃,这东西最生猛!大家一齐鼓掌。小老婆笑得直捂肚子。
小瓜只在一边旁观,她没法参与其中,也没有资格,当然,也不想参与其中。她只做她的本职工作,做饭、洗衣、拖地,给鱼、鸟、狗喂食。她非常勤快,干活有条不紊,还烧得一手好菜。她天生是当保姆的料,整个家窗明几净鸟欢狗叫,老板许非常满意,但三个女人不满意。她们总觉得小瓜的脸蛋太俏,胸部太暄。她们时刻担心小瓜侵占她们的领地。她们邀好了似的,故意将带有异味的三角裤衩拿来,叫小瓜洗。